他顿了顿,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能让林野从骨头缝里泛起寒意的麻木:“上个月,工务段的老周,你宿舍下铺那个,记得吧?检修道岔的时候,那个该死的液压扳手突然失灵回弹,‘咣’一下,他那个大拇指……当场就砸碎了!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血呼啦的……那叫一个惨啊……”
林野猛地想起老周膝盖那道狰狞的伤疤,想起他总是沉默着,蹲在宿舍门口,对着一个小锅,煮着面,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痛哼。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搅动了一下,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工伤鉴定,赔了17万。听起来不少,是吧?”赵叔的旱烟袋抖了抖,“可你猜怎么着?工区安全科一纸认定书,说他‘操作不规范’,‘安全意识淡薄’,‘未按规定佩戴防护手套’——扣了整整11万!剩下那6万,还不够他后期治疗和装个像样点的假指头的钱!他现在那根‘手指’,就是根塑料棍儿,连筷子都拿不稳!”
赵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操作不规范?那液压扳手用了多少年了?早该报废了!报告打了多少次?没人批钱换!防护手套?发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薄得像纸!真出事能顶个屁用!可出了事,全是工人的错!扣钱的时候,他们比谁都快,比谁都狠!你瞧,领导的责任,设备的隐患,管理的漏洞,最后都变成扣工人血汗钱的理由!17万的赔偿,扣掉11万,这就是咱们的血!这就是咱们的命!”
赵叔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野的心上。那些抽象的“安全”、“责任”、“制度”,在血淋淋的实例面前,瞬间褪去了冠冕堂皇的外衣,露出了狰狞残酷的本质。他想起实习期结束,工长那副嘴脸,克扣了他半个月的工装费,说是“损耗”;押金也找各种理由扣了大半,理由是“工具轻微磨损”。当时只觉得憋屈,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这庞大剥削机器运转时,最微不足道的一次齿轮啮合,是早已渗透到毛细血管的掠夺方式。
他之前对“体制内稳定”那点残存的幻想,此刻被彻底击得粉碎。这所谓的“稳定”,哪里是什么避风港?分明是用一层又一层的“规章”、“制度”、“集体利益”精心包装起来的糖衣。剥开这层看似甜蜜坚固的外壳,里面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是肆无忌惮的权力寻租,是对底层劳动者无声而残酷的压榨和掠夺。而他,林野,就像一只懵懂无知、刚刚破壳的幼虫,被这层厚厚的、散发着虚伪甜香的糖衣紧紧包裹着,正等待着被那些隐形的口器,一点点啃食掉青春、汗水、健康,乃至尊严和希望,最终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走吧,吃饭去。”赵叔掐灭了烟头,疲惫地叹了口气,佝偻着背,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慢慢向食堂走去。那背影,仿佛是老周,是所有挣扎在这庞大机器底层工人的缩影。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林野端着餐盘,里面是水煮白菜和几片肥腻的回锅肉,漂着浑浊的油星。他毫无食欲,胃里依旧像塞了块冰冷的石头。赵叔的话,屏幕上飞溅的血色,老周那根被砸碎的大拇指……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
他麻木地夹起一片白菜,刚送到嘴边。
“叮铃铃——”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安全科李科长的。他就在邻桌,正和几个小领导谈笑风生。李科长接起电话,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优越感:
“喂?哦,宏达厂的王总啊!你好你好!……锦旗?哎哟,太客气了!……‘安全卫士,质量保障’?哈哈,过奖了过奖了!这都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嘛!……设备没问题?那是必须的!我们采购把关严格得很!……合作愉快!下次一定!一定!”
“安全卫士,质量保障”……这八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野的耳膜。就在几小时前,这同一个李科长,还在培训会上声色俱厉地痛斥“漏检”、“不负责任”,把事故的血盆大口对准一线工人。而此刻,他正笑容满面地接受着事故元凶——宏达设备厂送来的锦旗!
林野的喉头猛地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他的气管。那股积蓄已久的、粘稠的恶心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被强行压回翻腾的胃里。他双手捂住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那汹涌的浪潮已将他彻底吞没。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桌面上,他甚至没力气去听那声响,踉踉跄跄地,像一艘失控的小船,朝着食堂角落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泔水桶冲去。
“哇——”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撕裂了空气。他的胃仿佛被掏空,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翻搅,吐出来的却只有那灼烧喉咙的酸水,以及苦得发涩的胆汁。那浑浊、粘腻的液体“噗”地溅落在泔水桶锈迹斑斑、油腻腻的边缘,瞬间与桶里早已堆成小山的、混杂着残羹冷炙和不明污物的垃圾融合在一起。廉价饭菜腐败后发酵出的酸臭,混着呕吐物的腥气,形成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污秽,直往鼻腔里钻,熏得人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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