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悲愤和生理性的剧痛让他佝偻下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都牵动着伤腿,疼得他脸色惨白,冷汗瞬间浸透了棉衣内衬。
“答题!还有那狗日的答题!”他喘过一口气,继续咆哮,声音却带着泣血的无力,“系统!那个破安全答题系统!十一月份,整整一个月!点进去就是白屏!转圈!要么就提示‘系统维护中’!问班长,问安全员,都说等等!等等!等到月底,还是那样!我怎么答?!我拿什么答?!现在倒好,赖我没完成!扣我三万!三万啊!”
工具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炉火噼啪,和老周粗重痛苦的喘息。愤怒在无声地积聚,像被压抑的火山。所有人都知道老周说的是实话。那劳保手套,薄得像层纱,发下来没几天就开线破洞是常事。那个号称“智能”的安全答题系统,更是三天两头崩溃,成了摆设。这些平时被抱怨、被忍受的“小问题”,此刻却成了扣掉老周十一万救命钱的“铁证”!
林野站在人群边缘,背靠着冰冷的工具柜。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愤地咒骂,只是死死盯着桌面上那张被老周拍得皱巴巴的通知书。那几行冰冷的扣款依据,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所有虚伪的遮羞布。
他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工具房门边的公告栏上。那里,除了泛黄的《安全生产法》摘要和几张褪色的通知,最新贴上去的,是一张打印的、盖着工区红章的《关于周铁柱同志工伤期间违反安全规定的处罚通报》。通报的措辞冰冷、客观,充满了规章制度的“正义感”,与老周此刻的绝望和愤怒,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
就在这一瞬间,林野的脑海里,如同被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
不是雪地的反光,而是记忆深处,一片截然不同的、闷热潮湿的景象——马来西亚,吉隆坡郊外,那个尘土飞扬、蚊虫肆虐的高速铁路项目工地。
那时他还是实习生,跟着一个国内的工程公司。工地上挤满了皮肤黝黑、眼神麻木的当地劳工和来自更贫困国家的“外劳”。项目资金链断裂的传闻像瘟疫一样蔓延。终于有一天,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彻底没了下文。
林野亲眼看到,一个叫阿卜杜勒的孟加拉钢筋工,因为追讨工资,被凶神恶煞的当地保安(其实是项目方雇佣的打手)拖到烈日暴晒的空地上。项目部的中国籍经理,一个梳着油头、穿着POLO衫的胖子,拿着计算器走出来,操着蹩脚的英语,对着被打得鼻青脸肿、蜷缩在地上的阿卜杜勒,一条条“核算”:
“旷工记录,扣七天工资!”
“损坏扎丝工具,扣五百林吉特!”
“宿舍水电超支,分摊三百!”
“管理费、中介费扣除……”
“……”
最终,计算器上那个可怜的数字,变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负数。经理耸耸肩,一脸“爱莫能助”:“你看,你还欠公司的。我们没追究你责任,已经是仁慈了。”
阿卜杜勒绝望的哀嚎,保安粗暴的呵斥,经理那虚伪又冷酷的嘴脸,还有吉隆坡毒辣的阳光……那一切,如同褪色的胶片,带着闷热腐败的气息,猛地冲回林野的脑海,与眼前这冰天雪地中、盖着鲜红公章的扣款通知单,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重叠在了一起!
**剥削的本质,原来从未改变!**
**私企老板的明抢,与国企工区的暗偷!**
**一个用保安和计算器,一个用规章和公章!**
**一个在赤道的烈日下赤裸裸地掠夺,一个在体制的红旗下道貌岸然地吸血!**
**最终指向的,都是工人血肉筑成的堤坝上,那一道道被精心挖掘、永不满足的泄洪口!**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战栗,从林野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他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工具柜。柜门内侧,贴着他那张全家福照片的一角,父亲温和的笑容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脆弱。
他猛地从工装口袋里掏出那个随身携带、边缘磨损的硬皮笔记本。没有找笔,他直接用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指甲在空白页上狠狠地刻划,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仿佛要将这残酷的现实直接凿进纸里:
**工伤经济学 =(赔偿款 - 罚款)÷(治疗费用 + 误工费)**
他死死盯着这个公式。数字在老周身上得到了最血淋淋的演绎:
赔偿款 = 170,000
罚款 = 110,000 (未正确佩戴手套50,000 + 答题未完成30,000 + 管理费20,000 + 利息10,000)
分期:170,000 - 110,000 = 60,000
治疗费用(工区垫付部分):80,000 (还需自费部分未知?)
误工费(按最低工资算,至少半年):? (远高于6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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