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巴掌的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楚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的冰冷。
舒云倚着老梅树粗糙的树干,缓缓站直了身体。秋风卷起地上沾染了污血的落叶,打着旋儿,带来刺骨的寒意。
周围窃窃私语的尼姑和下人们,在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后,纷纷噤声,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上前。
如今的舒云,在她们眼中,既是值得同情的受害者,更是隆科多大人盛怒之下钦点的“罪妇”,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舒云没有理会她们。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擦去唇角的血迹。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抚平上面的褶皱,仿佛要拂去的不是狼狈,而是所有不该有的软弱和期待。
她转身,步履有些虚浮,却依旧竭力保持着平稳,一步一步走回那间小小的净室。
云翠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泪流满面地迎上来,想要搀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打盆清水来。”舒云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
云翠哽咽着应下,很快端来温水。舒云仔细地洗净脸,冰冷的布巾敷在红肿刺痛的脸颊上,带来一丝短暂的麻木。
她看着铜镜中那个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指印清晰可见的自己,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所取代。
耻辱吗?是的。 痛吗?钻心刺骨。 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最后一丝对隆科多、对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的可笑幻想,终于被这一巴掌彻底打醒了。
从此以后,她赫舍里·舒云,与那个男人,恩断义绝。
“夫人…”云翠在一旁泣不成声,“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冤枉您…”
“眼泪没有用。”舒云打断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把眼泪擦干。从现在起,我们一滴眼泪都不必为他们流。”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寒冷的秋风灌入室内,吹散那令人作呕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她望着院中那株苍劲的老梅,枝桠在风中微微摇曳,如同无声的守望。
“福伯回来了吗?”她问,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云翠一愣,忙道:“还未…应该就这几日了。”
“等他回来,立刻让他来见我。”舒云吩咐道,目光依旧看着窗外,“另外,去告诉庵里的主持,我院中今日遭此污秽,需闭门静心涤净,无事不便见客了。一应饮食,麻烦她们送到门口即可。”
“是。”云翠看着夫人瞬间恢复冷静甚至比以往更加坚毅的神色,心中稍安,连忙擦干眼泪去办。
舒云独自留在房中。
脸上的疼痛阵阵袭来,提醒着方才那屈辱的一幕。但她心中那股冰冷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李四儿,你够狠。自残身体,栽赃陷害,无非是想彻底毁了我。 隆科多,你够蠢。偏听偏信,毫不留情,这一巴掌,我记下了。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打入万丈深渊,永世不得翻身吗?
做梦。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磨墨。手还有些抖,但她握笔的手却异常稳定。
她开始抄写佛经,一字一句,极其缓慢,极其认真。不是为了祈求神佛庇佑,而是为了平复激荡的心绪,凝聚几乎要被怒火冲散的理智。
越是在绝境,越要冷静。越是被污蔑,越要活得堂堂正正。
她不会哭闹,不会寻死觅活,那样正中李四儿下怀。她更要好好地活着,活得比任何人都清醒,都从容。
闭门不出,既是暂避锋芒,也是做给所有人看,她问心无愧。
脸上的伤,总会好的。但心里的伤,她要将它淬炼成最坚硬的铠甲。
接下来的几日,舒云的小院果然院门紧闭,谢绝一切探视。她每日里只是抄经、看书、打理院中花草,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送饭的小尼姑放在门口的食物,她也会按时取用,不曾短缺半分。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对着铜镜,看着那渐渐消退却依旧可见的淤青,眼神冰冷如霜。
几天后,福伯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进院门,看到舒云脸上的痕迹,老人家顿时目眦欲裂,老泪纵横,跪地痛呼:“夫人!老奴该死!老奴回来晚了!”
舒云扶起他,语气平静:“不晚。你回来得正好。”
她将福伯引入内室,低声询问外面产业的进展。福伯强忍悲痛,一一禀报,进展颇为顺利,已暗中盘下京郊一处收益不错的田庄和城中一间位置尚可的铺面,皆是用可靠之人的名义,与隆府毫无干系。
“很好。”舒云点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暖意,“福伯,接下来,我们要更快一些。银钱不必过分节省,首要的是稳妥和隐秘。我需要尽快攒下一份足够支撑我们母子离开隆府,也能安稳度日的产业。”
福伯震惊地抬头:“夫人…您是说…”
“那个家,我不会再回去了。”舒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隆科多今日能因旁人之言掌掴于我,他日就能做出更绝情之事。那里早已不是我和兴哥儿的容身之所。我们必须有自己的退路。”
她看着窗外,目光悠远而坚定:“等时机成熟,我会想办法求和离,或是…彻底离开。但在那之前,我们要有足够的资本。”
福伯看着夫人那清冽而坚韧的眼神,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敬佩,重重磕头:“老奴明白了!夫人放心!老奴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为您和小少爷铺好这条后路!”
“起来吧。”舒云虚扶一把,“你的命,要留着,看着兴哥儿长大成人。”
院外秋风萧瑟,院内主仆二人却已在无声中,谋划着一条彻底的离经叛道之路。
舒云脸上的掌印渐渐淡化,最终消失不见。但她心上的那道烙印,却永不磨灭,并化作了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
她如同院中那株经历风霜的老梅,在严寒中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绽放的那一刻,必定凌霜傲雪,清极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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