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报告会带来的沉重氛围,并未随着礼堂人潮的散去而立刻消弭,反而像一层无形的薄霜,覆盖在第七农场每个角落,渗透进日常生活的缝隙里。这种氛围在后勤处,体现得尤为具体和忙碌。
次日一早,谢薇来到后勤处仓库时,这里已经比平日更显喧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陈年谷糠、尘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略带酸涩的气味。王保管员依旧板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严肃面孔,但眼神比平时更显忙碌,指挥着几个临时帮忙的职工家属和年轻知青,将一筐筐黄褐色的窝窝头从库房深处抬出来,堆放在仓库门口临时搭起的条案上。
“都动作快点!各队各科按之前报上来的人数,排队领取,不许冒领,不许代领!领完签字按手印!”王保管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一片嘈杂中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耳中。
这就是报告会后惯例要分发的“忆苦饭”——糖窝头。主要由麸皮、米糠、少量玉米面和切碎的干菜叶混合蒸制而成,粗糙拉嗓子,难以下咽,意在让人们在味蕾的苦涩中,再次体会“旧社会的苦难”,珍惜当下“甜”的生活。虽然这“甜”在北大荒的严寒与匮乏中,时常显得抽象而遥远。
谢薇的工作是协助王保管员进行登记和核对。她坐在一张破旧的三屉桌后,面前摊开着厚厚的领用簿和印泥盒。各生产队、科室的代表排着队,依次报上单位名称和人数,领取相应数量的糖窝头,然后在谢薇指的位置签名或按上手印。
“机耕队,应到六十八人,实领六十八个。”
“畜牧科,应到四十一人,实领四十一个。”
“基建队……”
队伍缓慢移动着。领到窝头的人们,表情各异。有的老职工神色坦然,甚至带着一种经历过真正苦难的漠然,随手将窝头揣进怀里;一些年轻知青则面露难色,互相做着鬼脸,小声抱怨着这玩意儿的难吃;也有人眼神麻木,仿佛这只是无数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中的一项,与情感无关。
谢薇低着头,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偶尔抬头确认一下数量。她的字迹工整清晰,动作利落,让原本可能更加混乱的发放过程显得井然有序。王保管员在一旁看着,严肃的目光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这个新来的女同志,话不多,但做事认真踏实,不像有些家属那样毛手毛脚或者偷奸耍滑。
发放工作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接近尾声。就在谢薇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准备整理领用簿时,场部办公室的一名干事又匆匆赶来,递给王保管员一份新的物资调拨单。
“老王,紧急任务!上面批下来一批劳保用品,主要是棉手套和绑腿,给各一线生产队和……嗯,一些特殊作业单位补充的。你赶紧清点一下入库,然后尽快安排分发下去,这天越来越冷,不能再有冻伤的了!”
王保管员接过单子,快速扫了一眼,眉头习惯性地皱起,点了点头:“知道了,这就办。”
他转向正准备去喝口水的谢薇:“小谢,你先别忙别的,跟我去二号库房,把这批劳保用品清点了。”
“好的,王保管员。”谢薇立刻应道,放下手中的笔,跟着王保管员走向仓库更深处。
二号库房比前面存放粮食和普通物资的库房更加阴冷,空气中漂浮着棉絮和橡胶的味道。角落里堆着几十个鼓鼓囊囊的麻包。王保管员拆开其中一个,里面是厚实的棉线手套和用粗布制成的、用来扎紧裤脚以防风雪灌入的绑腿。
“你点数,我记录。”王保管员言简意赅,拿出一个新的登记本。
“是。”谢薇蹲下身,开始一包一包地打开,仔细清点里面的手套和绑腿的数量。棉手套很厚实,但做工粗糙,绑腿也是耐磨的土布,实用至上。在这严寒的天气里,这些确实是保障劳动力不可或缺的物资。
清点工作单调而繁琐,库房里只剩下谢薇清朗的报数声和王保管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冰冷的空气仿佛能透过棉衣钻进骨头缝里,谢薇的手指很快就被冻得有些僵硬,但她依旧坚持着,确保每一个数字都准确无误。
就在清点进行到一半,暂时歇口气的间隙,王保管员环顾了一下空旷阴冷的库房,确定没有旁人,他忽然用一种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无意中对谢薇感叹了一句:
“唉,这鬼天气,真是要命……那边……西山那边,听说这两天,又要送走一批人了。”
他的声音很轻,混在仓库的回音里,几乎难以捕捉。但“西山”这两个字,如同两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了谢薇的耳膜,让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王保管员。王保管员却已经低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严肃表情,仿佛刚才那句话从未说过。
谢薇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擂鼓般在胸腔里撞击。她强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清点着手中的绑腿,但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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