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养猪,”他举例道,“你不能光想着怎么让猪长膘,你得先学习相关指示精神,批判‘唯生产力论’,要把养猪和‘支援世界革命’联系起来。喂猪前得先开会,谈体会,谈如何通过喂好猪来表达对……的忠心。干活慢了是思想懈怠,干活快了也可能是‘单纯军事观点’,不突出政治。总之,怎么做都可能错,唯一不会错的,就是不停地说正确的话,表正确的态。”
廖奎默默听着,这比他想象的还要极端。他想起第七农场,虽然也有各种学习和口号,但张振山、杨场长他们至少还知道要抓生产,要保证实际产出。而这里,形式已经完全凌驾于内容之上。
“这么搞,生产能上去?”廖奎问。
“上去?”韩春生嗤笑一声,带着嘲讽,“账面数字‘上去’就行了呗。猪的存栏数、出栏数,饲料消耗量,那都是可以‘灵活掌握’的。实在不行,就把病猪、死猪都算上,或者把任务分摊到人头,逼着大家‘承认’完成了。苦的是谁?是这些牲口,还有我们这些实际干活的人!你看看我们场的猪,哪个不是瘦骨嶙峋?人都吃不饱,哪有余粮精心伺候它们?”
他越说越激动,似乎将这些日子的憋闷都倾泻了出来,但很快又意识到失言,警惕地收住了话头,不安地看了看四周。
廖奎适时地沉默了一下,然后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这么严格的管理……是场里自己要求的,还是……上面有新的精神?”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韩春生努力维持的平静。他身体微微一僵,眼神闪烁,犹豫了很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廖哥……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你听过就算,千万别往外传。”
廖奎郑重地点了点头。
韩春生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场里这么搞,一方面是想保住‘典型’的帽子,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听到了风声,想提前‘表现’。”
“风声?”廖奎心头一跳,知道关键来了。
“嗯。”韩春生凑近了些,呼吸都带着紧张的热气,“大概从去年年底开始吧,就有各种小道消息在传。说现在下面太乱,有些地方‘革命’搞过了头,影响了生产,甚至……影响了稳定。上面可能要派人下来‘恢复秩序’。”
“恢复秩序?”廖奎重复着这个词,和刘炮的提醒、张振山的隐晦之语对上了。
“对,”韩春生点点头,“说是……可能要动用……穿军装的人。”他最终没敢直接说出“军队”二字,但“穿军装”这个指向已经足够明确。
“消息可靠吗?”廖奎追问。
“谁知道呢?”韩春生摇摇头,“这种消息真真假假,传来传去。但你看我们场这架势,宁可信其有啊。万一真的来了,看到我们场思想这么‘先进’,管理这么‘严格’,总归是没错的吧?”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和无奈。
“这对你们……是好事还是坏事?”廖奎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恢复秩序”意味着更严苛的管控和审查,那对他营救父母的计划,无疑是雪上加霜。
韩春生沉默了,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谁说得准呢?”他的声音充满了迷茫,“按理说,恢复正常秩序是好事,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天天揪着思想问题不放,能让人喘口气,实实在在做点事。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来的要是那种只认死理、手段强硬的……说不定比现在更难受。现在好歹场里这些领导,大多还知道咱们垦荒建场的艰辛,多少讲点香火情分。要是换了一帮完全不了解情况、只带着命令来的生面孔……他们眼里只有‘秩序’,可不会管你过去立过什么功,吃过多少苦。到时候,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廖奎,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家里成分有点问题的,或者像你们第七农场那边,听说……情况更复杂些的,到时候,恐怕更是重点关照对象。”
这话像一盆冰水,从廖奎头顶浇下,让他遍体生寒。韩春生虽然说得隐晦,但指向明确。西山劳改队,无疑是“情况复杂”的典型。如果“恢复秩序”的力量真的介入,加强对劳改队的管控几乎是必然的,届时营救的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加。父亲谢广安担心的“连累子女”,恐怕会以另一种更残酷的方式成为现实。
“看来,这‘秩序’恢复与否,对咱们这些普通人来说,还真是福祸难料。”廖奎缓缓说道,心情沉重。
“是啊,”韩春生深有同感,“所以现在大家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少说话,多观察,谁知道明天会刮什么风呢。”他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经偏西,“廖哥,不能待太久了,巡夜的后半夜还会转一圈。”
廖奎知道该结束了。他收起笔记本,真诚地对韩春生说:“春生,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放心,出你口,入我耳,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韩春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廖哥,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在第七农场干得也好。但……听我一句劝,有些事,量力而行。这世道,先保住自己,才能图其他。”他似乎隐约察觉到廖奎此行或许另有目的,但聪明地没有点破,只是给出了朋友式的忠告。
“我明白。”廖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多保重。技术上的事,我们以后有机会再交流。”
两人不再多言,再次确认四周安全后,一先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树林,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融入了向阳红农场这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夜色之中。
回到冰冷的招待所房间,廖奎毫无睡意。韩春生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恢复秩序”、“穿军装的人”、“福祸难料”、“重点关照”……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更加严峻、也更加紧迫的图景。
时间,似乎真的不站在他这一边了。他必须加快步伐,在这次外出学习的过程中,尽快找到那条或许存在的、通往生路的缝隙。夜色深沉,前路漫漫,他感到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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