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学习班的第一天,气氛比预想的更为凝重。场部大礼堂,这座平日里用于召开全厂大会、偶尔放映革命电影的建筑,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压力舱。
台下,黑压压地坐着数十名被列入名单的学员,无人交谈,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极少。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陈旧木料和一种无声的紧张混合而成的沉闷气味。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红色的横幅,上面贴着崭新的白色大字——“提高思想认识,肃清流毒影响”。台前,几名穿着整齐中山装、脸色严肃的“思想改造队”成员正襟危坐,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台下每一张面孔。
廖奎和谢薇坐在人群中靠后的位置,刻意保持着低调。他们穿着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姿态端正,目光平视前方,既不显得过于突出,也不流露出任何抵触或不安的情绪。周申坐在离他们几排远的地方,始终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学习以一场冗长而充满火药味的报告开始。改造队的负责人,一个戴着深度眼镜、嗓音却异常高亢的中年男子,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反复阐述当前阶级斗争的严峻形势,批判各种“错误思想”和“腐朽观念”,强调每个人都需要“洗澡”、“除尘”,“彻底改造世界观”。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报告结束后,学员们被分成几个小组,进行“讨论”和“思想汇报”。廖奎和谢薇被分在了不同的小组,这让他们心中微微一紧,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真正的考验,在下午来临。改造队的队员开始逐个约谈学员。
廖奎被一名面色黝黑、眼神犀利的年轻队员叫到了大礼堂旁边一间临时辟出的办公室里。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窗户被报纸糊住了大半,光线昏暗。
“坐。”年轻队员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自己则翻开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拿起钢笔,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廖奎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胸前第二颗纽扣的位置——这是一个既显得专注又不至于对视引发对抗的位置。
“姓名?”
“廖奎。”
“年龄?”
“二十二。”
“家庭出身?”
“富农。”廖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这是他无法改变的烙印,也是改造队关注的重点。
“具体说说。”队员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我家在红星公社,三代都是杀猪匠。爷爷那辈攒下些家业,置办了点田地,定了富农成分。我爹,我,都是跟着家里学的手艺。”廖奎的回答简洁、客观,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试图辩解。他深知,在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解释都可能被曲解。
队员抬眼瞥了他一下,似乎对他的坦然有些意外,但很快又低下头去:“为什么来北大荒?”
“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也想换个环境,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改造思想。”这是标准答案,也是部分事实。
“你对当前全国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怎么看?要老实交代思想,不许隐瞒!”队员的问题开始转向核心,语气加重。
廖奎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认真思考,然后才开口,语气诚恳而带着适当的“自我批判”:“通过学习,我认识到以前的自己眼界太窄,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对阶级斗争的复杂性认识不足。来到北大荒,看到广大革命群众和知青同志的建设热情,我很受触动。我认为当前的形势是必要的,是清除旧思想、建设新社会的必经之路。我本人成分不好,更需要努力学习,改造自己,争取成为一名对建设北大荒有用的新人。”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形势的“拥护”,又点明了自己的“原罪”和“改造意愿”,姿态放得足够低。
队员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里的真诚度,最终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几笔,语气稍缓:“嗯,有这个认识是好的。但要落实到行动上,不能光说不练。你的技术,场里是认可的,但思想上更不能放松。回去好好想想,还有什么需要向组织交代的,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是,谢谢同志指点。”廖奎站起身,微微欠身,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门在身后关上的刹那,他才感到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虽然对方态度严厉,但问题都在预料之中,并未过分深究他岳父家的情况,这算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另一边,谢薇面对的是一位表情刻板、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女队员。谈话的地点同样是一间简陋的办公室。
女队员的问题更为细致,尤其聚焦于她的家庭背景。
“谢薇,你的档案显示,你母亲是知识分子,父亲是原省军区的高级军官。说说他们现在的情况,以及你对他们的认识。”女队员的声音没有起伏,如同念着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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