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破旧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紧挨着早已凉透的白瓷碗。小米粥凝固的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一层隔阂。房间里,寒意似乎比窗外的冰花更甚,凝结在陆铮与沈念薇之间。沈念薇的目光在那本旧书和陆铮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间逡巡片刻,最终垂下眼帘,抱着那本粘着胶带的笔记本,无声地坐回了窗边那把冰冷的椅子。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加僵硬、疏离,仿佛在刻意划清界限。
陆铮的目光落在那本尘封的旧书上。保尔·柯察金褪色的目光穿过岁月,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审视着他此刻的狼狈与内心的风暴。父亲陆卫国这突如其来的“馈赠”,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砸进了他本已寒彻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和困惑。
羞辱?激励?还是对他失控撕纸行为的、一种沉默的、来自父权的严厉拷问?
他伸出右手,指尖带着迟疑,触碰那粗糙、卷边的封面。那触感带着岁月的粗粝,也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他有多久没碰过这本书了?自从他意气风发地穿上军装,相信自己的人生将是在训练场和战场上挥洒热血,而非像保尔那样被困在病榻之上时,这本书就被他锁进了抽屉最深处,连同少年时代那些关于“精神力量”的脆弱幻想。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左肩持续不断的钝痛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由铅灰转为更深的靛蓝,夜幕降临。吴妈轻手轻脚地进来收走了凉透的粥碗,又放下一杯温水和几粒消炎药片,担忧地看了看两个沉默的年轻人,终究什么也没说,叹息着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床头一盏昏黄的老式台灯,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两个拉长的、凝固的剪影。沈念薇依旧坐在窗边,笔记本摊在膝头,但铅笔却久久没有落下。她似乎在出神,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又或者,是望着玻璃上倒映出的、床上那个沉默的身影。
陆铮靠坐在床头,右手里握着那本旧书。他没有翻开。那封面上的目光像有千钧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怕翻开,看到的不是力量,而是自己此刻渺小无能的倒影。他怕那些熟悉的文字,会变成父亲无声的斥责,变成沈念薇眼中无声的失望。
然而,指尖下书页粗糙的触感,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牵引着他少年时代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旧书摊发现这本书时的欣喜若狂;想起在训练场上摔得鼻青脸肿后,躲在大院角落的煤堆后面,就着昏暗的光线,贪婪地读着保尔在风雪中修铁路的段落,仿佛那些文字能给他淤青的皮肉注入力量;想起……那个总是默默跟在他身后,在他把书忘在训练场时,会悄悄帮他捡回来,放在他窗台上的女孩……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的沈念薇。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侧影,低垂的颈项显得脆弱又倔强。他想起了那个高烧的夜晚,意识模糊间,听到床边有人用清浅而温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念着书里的句子。那声音像清凉的泉水,浇灭了他身体里的灼热……是念薇。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愧疚和怀念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陆铮被冰封的心防。他伤害了她。用最愚蠢、最粗暴的方式。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陆铮的右手终于动了。他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旧书泛黄的第一页。
书页间散发出的陈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淡淡的霉味。书页很脆,翻动时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哗啦”声。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段落,保尔在神父家的面团里撒烟灰、在车站食堂的艰苦劳作……这些情节曾让他热血沸腾,如今读来,却带着一种隔世的恍惚。
他翻得很慢,指尖划过那些印刷的铅字。当书页翻到接近中段,保尔因重伤开始瘫痪,陷入绝望深渊的那一章时,陆铮的指尖猛地顿住了!
不是被文字触动。
而是他的指尖,碰触到了一片夹在书页里的、不属于书本本身的薄薄东西。
那是一片……树叶?
不,不是树叶。
陆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极其小心地将那片夹在书页深处的薄物拈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那片薄物显露出它的真容——那是一个用红枫叶压制成的、极其简陋的书签。枫叶早已失去了鲜红的色泽,变得枯槁、暗褐,叶脉清晰可见,边缘有些许破损。然而,在枫叶平整的叶面上,用黑色的、略显稚嫩的钢笔字,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小字:
“铮哥,别怕疼,保尔说,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薇”
字迹娟秀,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笔锋。那黑色的墨迹,历经岁月,已深深沁入叶脉,与枯叶融为一体,仿佛生来就长在那里。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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