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大捷的消息,便如一块万钧巨石,轰然投入了沉寂已久、几乎凝滞的死水之中。那激荡而起的不再是区区涟漪,而是汹涌的浪潮,以无可阻挡之势,迅速扩散至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安定王武泽苍之名,以往虽也响亮,多冠以“善种地、能安民”的贤王称号,于士林民间颇有美誉,却总少了几分乱世中最为人渴望的刚猛与煞气。而今,这称号之前,赫然添上了“善战、能破虏”的赫赫武勋!尤其是在朝廷官军屡战屡败、丢城失地,各路诸侯或望风而逃,或屈膝投降的惨淡对比下,这支来自西北苦寒之地、以“安国”为号的军队,以及其核心和州,俨然成了沉沉黑暗之中,唯一刺破蛮夷铁骑阴霾,带来希望与光亮的存在。
这股如烈火烹油般骤然而起的声望,带来的最直接、最显着的变化,便是那仿佛一夜之间,从四面八方涌向和州的人潮。
若说此前,来投奔的多是因战乱肆虐、苛政如虎而活不下去的流民百姓,或是少数对腐朽朝廷彻底失望、辗转寻求一片净土的落魄文人、不得志的工匠。那么如今,通往安定县那原本略显崎岖的道路上,车马明显增多,规格亦截然不同。其中不乏乘坐着虽不奢华却打理得干干净净的马车,带着三五家将、仆役,举止间尚存几分世家风范的人物;亦有纵马驰骋、风尘仆仆,顾盼间气息精悍、腰佩兵刃的武人;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僧道之流,目光深邃,行走于尘世却仿佛超然物外。
武泽苍深知“千金买骨”的道理,更深知在这乱世开局,人才方是立足之本。对于这些闻风而来、投效的人才,无论出身高低贵贱,背景复杂单纯,只要确有才能,怀揣诚意,他皆尽可能抽出时间,亲自接见,与之深谈,量才录用。于是,原本因武泽苍不喜排场而略显冷清的王府前厅乃至旁边的偏厅、书房,如今常常是灯火通明直至深夜,人影幢幢,谈话声、辩论声时而激昂,时而低沉。
这一日,从清晨至夜幕降临,武泽苍便接连见了数位颇具分量、足以影响未来格局的人物。
首先是一位名叫张世安的老者。他年约六旬,须发已见斑白,面容清癯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袍,但腰杆挺得笔直,步伐沉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并无寻常老人的浑浊,反而锐利有神,开阖间精光闪动,仿佛能洞穿人心世事。他乃前朝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曾在户部任职二十余载,历任主事、员外郎、郎中,精于钱粮赋税、度支审计,是部中有名的干才。只因生性刚直,不肯与贪墨之辈同流合污,屡遭排挤,最后被寻了个由头贬至偏远之地为一闲散小官。张世安心灰意冷,索性辞官归隐,耕读传家。此番听闻安定王武泽苍不仅治下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更在雁门关外大破蛮骑,收复汉家故土,沉寂多年的报国之心再次燃起,遂不顾年迈,千里迢迢,徒步而来。
王府书房内,茶香袅袅。张世安并未因武泽苍的亲王身份而过分谦卑,亦无倨傲之色,只是平静地陈述己见:“老朽蛰居乡野,亦久闻王爷贤名。此番北行,一路所见所闻,王爷施政,重民生,兴工商,开市集,劝课农桑,与民休息,深合圣贤王道仁政之要义。和州一地,确乎有盛世萌芽之象,老朽佩服。”他话锋微微一顿,目光直视武泽苍,语气变得凝重,“然,王爷明鉴,如今乃千年未有之乱世,蛮夷势大,朝廷失纲,群雄并起。仅凭一地和州模式,倚仗王爷天纵之才与麾下诸公高效执行,或可保一时安宁,然欲图大事,拯万民于水火,则恐难持久,易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武泽苍原本只是带着礼贤下士的姿态倾听,闻得此言,心中猛地一震,神色顿时肃然起敬。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和州模式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超越时代的认知和理念,以及李慕、赵铁鹰等核心团队成员的高度忠诚与执行力。但这套体系带有强烈的“人治”色彩,缺乏制度化、规范化的支撑。一旦地盘扩大,人口增多,事务繁杂,现有管理模式的弊端必将暴露无遗。这张世安,果然不愧是沉浮宦海多年的老臣,眼光毒辣,一语中的!
“先生所言,振聋发聩,直指要害!”武泽苍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不瞒先生,泽苍对此亦深感忧虑。然则,当何以解之?”
张世安见武泽苍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虚心求教,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继续道:“需有通盘之筹划,确立根本之制度,明晰上下之法度。譬如官制,需权责分明,各司其职,方能如臂使指;譬如律法,需简约公正,令行禁止,方能安定人心;譬如田制、税制、军制、科举选才之制,皆需因地制宜,预作绸缪,以为万世开太平之基业。此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智可成,需集众思,广忠益,徐徐图之。”
武泽苍越听越是心折,这几乎是为他勾勒出了一幅未来政权建设的蓝图框架。他当即离席,对张世安郑重一揖:“先生大才,泽苍受教!若蒙先生不弃,愿拜先生为治中从事,总领政务规划与制度厘定之责,位同副相,凡民政、律法、田赋、科举诸事,皆可参赞筹划。望先生助我,共襄盛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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