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杨靖正蹲在院里给铁牛擦机油,机油黑亮得能照见他额头的汗珠子。
刘会计的棉鞋刚碾过院门口的泥坑,人还没进屋,账本散页就先扑棱棱飞进来两张,一张贴着杨靖的后颈滑下去,另一张糊在铁牛的齿轮上。
杨靖!
杨靖!刘会计扶着门框直喘气,活像刚被老黄狗追了二里地,许...许三爷又在县里活动了!
说咱联耕队是变相剥削,要带工作组来查账!
杨靖没急着起身,用废布擦了擦手,油黑的指节在阳光里发亮:您这是跟兔子学的短跑?
先喝口凉水——缸里有我昨儿晾的。他指了指窗台下的粗陶缸,自己则把散页一张张捡起来,瞥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嘴角翘了翘。
刘会计灌了半瓢水,嗓子里的风箱声总算弱了些:我刚从代销点回来,听见县上老张头说的。
许三爷的侄子昨儿个背了个公文包进县城,保准是去递状子!他突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掏怀里的蓝布包,对了!
各屯的收入预估我刚算完——按现在的粮价菜价,十屯户均年收能破一百二!
蓝布包摊开,一叠毛边纸扑簌簌落在杨靖膝头。
最上面那张写着平安屯:王大柱家六口,工分折粮加副业分红,合计137元,墨迹还没干透,沾了点刘会计的口水印子。
杨靖指尖划过数字,忽然笑出声:这可不是剥削,是给县上送政绩呢。他把纸往怀里一拢,油亮的工装裤蹭得纸张沙沙响,刘叔,您说许三爷要查账,咱就给他送份——让他看看啥叫群众的账本。
王念慈的油灯芯子噼啪响了半夜。
杨靖蹲在灶膛前烧玉米芯,火星子溅到她的蓝布衫上,她也顾不上拍,钢笔尖在毛边纸上走得飞快:不诉苦、不喊冤,只列事实。她念一句,杨靖就在旁边补数据:共耕土地1200亩——得把南岗屯新划的二亩菜地算进去。参与劳力317人——李瘸子家闺女虽然才十六,可插秧比我还快,得算上。
天刚蒙蒙亮,晒谷场的大槐树下就围了一圈人。
小癞子娘抱着二丫挤在前头,二丫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口水把前襟都洇湿了。按这儿。王念慈递过印泥盒,红得像刚摘的山里红。
小癞子娘的手指在印泥上蘸了又蘸,生怕不够红:咱没文化,可知道这手印比金子还金贵——杨娃子带咱过好日子,咱就给他撑底气!她按下去时,二丫突然扑过来抓印泥,小手掌盖在她指头上,两个红印子叠在一起,像朵并蒂莲。
老疙瘩的手比筛子还抖。
他七十多了,背弯得像张弓,可听说要按手印,天没亮就摸黑来了,鞋都穿反了。娃子,我这手...不中用。他哆哆嗦嗦伸出来,杨靖赶紧托住他的手腕:您老的手印最金贵,当年您带咱挖防空洞,手磨破了都没喊疼,今儿这一下,比啥都有分量。老疙瘩咬着牙按下去,红泥渗进掌纹里,像把老树根扎进了纸里。
一百零七个红手印,从大槐树下的石磨盘,一直排到晒谷场的草垛子。
铁蛋舅举着相机爬高上低,镜头盖掉了三次,最后拿绳子拴在脖子上。得把这阵仗拍实诚了!他猫着腰对准人群,忽然喊:杨靖!
你也来!杨靖刚要躲,王念慈推了他一把:你是带头人,该站中间。于是照片里,杨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站在最前头,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像一片燃烧的晚霞。
信送到县里那天,许三爷正对着办公室的暖炉烤手。
副手敲门时,他正把茶缸子往桌上一墩:查!
往细了查!
我就不信他个毛头小子能翻了天——话没说完,副手递来的牛皮纸信封就让他卡了壳。
信封里的毛边纸还带着晒谷场的草屑味。
许三爷推了推老花镜,第一行字就让他眼皮直跳:共耕土地1200亩。
再往下:参与劳力317人预计增收粮食4.8万斤户均分红123元。
他的手指划过最后一页,一百零七个红手印像一百零七把火,把他喉咙里的火气都烧没了。
电话铃突然炸响。
许三爷手忙脚乱去接,县人民银行行长的声音震得他耳朵疼:老许啊,我刚看了联名信——群众自发联合,数据扎实得能钉进墙里!
咱们是不是得考虑纳入试点帮扶名单?还没等他说话,吴干事又抱着一摞材料撞进来:许主任,查账结果出来了!
工分台账清楚,现金流水合规,我建议...备案存档。
许三爷的茶缸子掉在地上。
他蹲下去捡,看见自己在茶渍里的倒影——头发白了,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
窗外飘起细雪,他裹紧蓝布衫往外走,西关桥头的老柳树还挂着冰溜子。
他站在桥中央,望着远处联耕队的铁牛开过,车斗里堆着新收的菜秧子,绿得扎眼。
侄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北三屯的货又拉走了——人家点名要平安牌肥皂,说比供销社的还香。许三爷摸出旱烟袋,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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