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未化的晒谷场结着层薄冰,杨靖踮脚往老槐树上贴平安商盟告示时,后脚跟直打滑。
他左手按住被风掀起的红纸角,右手用浆糊刷重重一按,的一声,字最后一点总算粘牢了。
靖子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吆喝惊得他差点摔下板凳。
回头就见小满子叔裹着漏棉絮的破袄,裤腿沾着泥点子,正扶着场边石磨直喘气,活像刚被狼撵了二里地。
县...县里来人了!小满子叔抹了把脸上的汗,手指直往村东头戳,一个穿灰呢大衣的干部,带着稽查队直奔队部档案室,说要查你六二年代购点的账!
杨靖手里的浆糊刷掉在地上。
六二年?他身后传来抽气声。
刘会计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攥着蓝布衫下摆直发抖,那会儿咱连公章都没有,哪来的集体决议?
我...我账本上记的都是工分换火柴的流水啊!
王念慈从人群里挤出来,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卡其外套,本想给商盟挂牌添点正式气,此刻却皱着眉头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来者不善。她指尖敲了敲怀里的笔记本,那上面记着这十年所有代购明细,前儿个县工商组还夸咱们是集体经济新模范,今儿个突然查旧账——她抬眼看向杨靖,目光像团烧得正旺的炭火,分明是冲着万元户资格来的。
话音未落,一声脆响。
晒谷场的大喇叭突然炸响,电流声混着公鸭嗓的吆喝:奉县革委会令,暂停平安商盟一切活动!
全体社员即刻前往队部会议室,配合经济整顿调查!
杨靖望着被喇叭声惊飞的麻雀,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他蹲在灶台边数粮票时,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经济整顿四个字砸中脑袋。
他伸手摸了摸贴在槐树上的告示,红纸边角被风掀起一道小口,露出底下去年贴的增产保粮标语——那时候的麻烦,不过是借不到半袋麦种。
队部档案室的门被推开时,杨靖正踩着冻硬的雪壳子往那边走。
穿灰呢大衣的男人背对着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页,后颈的头发支棱着,活像只炸毛的老鸹。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转身,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把淬了冰的刀:你就是杨靖?
马主任好。杨靖认出来了,这人是县革委会新来的经济整顿组特派员马德海,前天全县表彰会还坐主桌呢。
他压下心里的疑惑,笑着伸手要接那张纸,不知要查哪年的账?
查你六二年!马德海没接他的手,把纸页地拍在满是茶渍的档案桌上,平安屯代购点成立决议。他指尖戳着落款处的红章,伪造公章、虚报工分,十年积弊,今日清算!
杨靖的笑容僵在脸上。
那枚红章确实像生产队的——圆边,中间五角星,可他记得清清楚楚,六二年队里穷得连印泥都买不起,哪来的正式公章?
他凑近看了眼,纸页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黄,像是拿茶叶水浸过的,马主任,这章从未在公社备案,您要验的话......
不用验了。马德海从公文包里抽出三页纸,最上面的签名按着手印,三位老干部指证,这章是你私刻的。他推了推眼镜,嘴角扯出个冷硬的弧度,不认?
那就移交公安。
档案室的霉味突然变得刺鼻。
杨靖盯着那三页,最上面的名字是李老根——十年前帮他修过犁的老木匠,上个月还在他家喝了两碗玉米糊糊。
他捏着纸页的手微微发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靖子,咱...咱去公社说理!刘会计突然冲过来,一把抢过纸页,当年每笔工分都记在大本子上,社员都按过手印的!
会计!马德海一拍桌子,震得档案架上的灰簌簌往下掉,现在是革委会调查,轮得到你说话?
王念慈突然挡在杨靖身前。
她的蓝外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红毛衣——那是杨靖去年用系统兑换的布票给她做的。马主任,她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铁丝勒进人耳朵里,六二年的账册我帮着整理过,您要查,我陪您查。
但现在就给人定罪......
王知青。马德海打断她,目光扫过她胸前的知青徽章,你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是来搅和经济问题的。
杨靖突然伸手拉住王念慈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她的脉搏跳得很快,像只急着出巢的小鸟。念慈,他轻声说,去把老墨盒婶请来。
王念慈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老墨盒婶在县档案馆干了二十年,最会辨纸墨。
她转身时,杨靖瞥见她睫毛上挂着点水光,不知道是雪粒子还是眼泪。
当夜,杨靖的土坯房里飘着玉米糊糊的香味,却没人动筷子。
小吴干事缩在炕角,棉袄领子竖得老高,活像只受了惊的鹌鹑。
他从裤腰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快速塞给杨靖:马德海是从你早年的代购点账本入手的。他压低声音,他亲信昨夜进过档案室,待了半个多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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