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阁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迟缓的声响。巨大的青铜龟鹤漏壶伫立在角落,细长的铜尺上水珠凝聚、坠落,每一次滴落都仿佛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提醒着时间的沉重。
八岁的昭帝刘弗陵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小小的身躯被包裹在玄黑十二章纹的常服里,显得愈发单薄。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厚重的《尚书》,竹简的纹理在阁内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可见。然而,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简牍上,而是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稚嫩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警觉。案角的麒麟兽首青铜灯盏跳跃着,火光将他小小的身影投在身后巨大的书架上,形单影只。
脚步声沉稳,由远及近。霍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石渠阁高大的门扉处。他依旧一身玄色深衣,步履无声,如同融入这沉寂书海的幽影。他行至书案前丈许处,停下,对着御座上的小皇帝,躬身,持笏,一丝不苟地行礼:“臣霍光,参见陛下。”
“大将军平身。” 刘弗陵的声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音色,却又有着超越年龄的平稳。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泉,望向霍光。那目光里,没有寻常孩童的依赖或畏惧,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审视的沉静。
霍光直起身,深邃的目光迎上小皇帝的眼睛。四目相对。阁内只有铜漏滴水的声音和窗外呜咽的风声。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
“陛下在读《尚书》?” 霍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是。” 刘弗陵简短地回答,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面前摊开的简牍,“读到《金縢》,周公之事。”
霍光眼中极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深潭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金縢》,武王病笃,周公设坛告天,愿以身代……还有那更不可言说的后续——成王疑周公,天降异象,启金縢之书,方知周公忠荩。
“周公恐惧流言日……” 霍光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石渠阁内带着奇异的回响,他向前一步,目光落在刘弗陵面前那卷摊开的《尚书》上,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点向其中一个段落,指尖落处,正是“管叔、蔡叔流言于国”的字样。“陛下可知,管叔、蔡叔为何人?”
刘弗陵的目光随着霍光的手指移动,清澈的瞳孔中映着跳动的烛火:“乃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周公之兄。”
“不错。” 霍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又像是在敲打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彼等身为宗室至亲,本应匡扶社稷,拱卫幼主。然,其心不正,其志不纯。见周公摄政,辅佐年幼的成王,便心生妒忌,觊觎大位。于是散布流言,污蔑周公将不利于成王,煽动殷商遗民叛乱……” 霍光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寂静的空间里。他描述着那场古老的风暴,语气平静无波,却让听者仿佛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血腥与背叛。
“其行径,名为清君侧,实为……乱臣贼子!” 霍光的声音陡然加重,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凿石,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石渠阁冰冷的空气中!“为一己之私欲,置江山社稷于不顾,陷君王于险境,引兵戈于宗庙!此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纵为骨肉至亲,亦当……诛之!”
“诛之”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杀伐之气!如同寒冬里最凛冽的朔风,瞬间席卷了整个石渠阁!麒麟灯盏的火焰被这无形的杀气激得猛地一晃,光影在霍光深邃如渊的眼眸中剧烈跳动,映照出其中一闪而逝、足以冻结灵魂的寒芒!这寒芒并非针对眼前的幼主,而是穿透了千年的时光,直指那古老背叛者的魂魄!
刘弗陵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清澈的目光紧紧锁住霍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要从中读出那冰封表面下汹涌的暗流。霍光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和铁血意志,让他感到了本能的敬畏,也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话语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警示意味——对背叛的零容忍,对秩序的绝对维护!
“那……周公何以处之?” 刘弗陵的声音依旧清亮,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霍光缓缓收回点在简牍上的手指,负手而立。玄色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凝固的雕塑,充满了力量与威严。他的目光从小皇帝脸上移开,投向书架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更加深沉,如同在宣示一条铁律:
“周公奉成王命,兴师东征。诛管叔,杀武庚,放蔡叔……平殷顽民之乱,定鼎周室之基。”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刻印:
“社稷重器,不可私授。法度威严,不容亵渎。忠奸之辨,关乎国运存亡。当依律法,明辨是非,亲贤臣,远小人。”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刘弗陵身上,那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要将这训诫刻入小皇帝的骨髓,“纵有骨肉之情在前,若有悖逆法度、危害社稷之举,亦当……雷霆决断,以儆效尤!此乃为君之道,亦是……为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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