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依旧伫立在我的侧后方一步之遥。她的身影笔直如孤傲的青松,稳如磐石。她的目光并未过多地流连在这群孩子身上,对她而言,此刻的安全警戒更为重要。锐利如电光的视线反而长久地、细致地梭巡着更远处那片影影绰绰的枯树林——那是破庙背后一片易于藏匿之所。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剑鞘那细密冰冷的肌理纹路上轻轻摩挲着,指腹感受着粗粝和金属的微温,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内敛的、蓄势待发的姿态——仿佛任何一丝不怀好意的风吹草动,她的剑芒便会撕裂这片虚假的宁静。
李冶没有上前。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笼罩着眼前这二十个刚从泥地里滚出来、如同刚从大地里刨出来的小萝卜头。她秀美的眉头先是本能地微微蹙起,似乎被这极致的褴褛刺痛,但那蹙痕很快又舒展开来,最终沉淀于眼底的,是一簇固执燃烧着的温柔火焰。
她站在那里,银发在阳光下流淌着月华般温润的光泽,精致的面容干净得不似凡尘,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她只是站着,便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温暖的安抚,让这片绝望的废墟也仿佛有了一丝生机。
“走吧,”在孩子们狼吞虎咽的间隙,她开口了,声音清晰平稳,温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在天地间的必然安排,“咱们……回家。”
簇新的茶仓大门,被阿丙和阿丁两个家丁合力向内侧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门洞大开,门楣上那新制成的、光可鉴人的黑漆牌匾瞬间吸入光线,上面两个墨色淋漓、筋骨铮铮的大字——“茶仓”——正是杜甫亲笔所题,带着杜老夫子特有的沉雄力道和一份倾注的心血。
一股属于新生事物的气味扑面而来:新伐木料特有的、微微辛辣的清新松香味,混合着桐油防虫防潮的浓郁气味,糅合出一种奇异的、略带冲击性却又充满了蓬勃生机的气息,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迅速扩散开来,强势地盖过了身后那片废墟的腐朽。
大门内,迎接他们的景象是早就安排好的,却依然令人动容。
杜甫早已搓着手,激动得在院中来回踱步了不知几十圈。这位因为我们及时援手才得以在长安城有了片瓦遮头、总算告别了秋日饥寒交迫忧虑家人冻饿命运的“第一任院长”,今日可是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一件洗得已经有些发白、但浆洗得极其挺括、一丝褶皱都找不到的竹青色深衣!连头上那顶方方正正的儒巾,都整理得如同刀切一般整齐服帖。他努力地绷着一张脸,试图摆出足以震慑这些即将到来的“嗷嗷待哺”新弟子们的师长威严。
然而,那因为紧张激动而不停捻着颌下稀疏几根胡须、略显颤抖的手指,以及门廊巨大阴影里杜夫人那颗忍不住频频探出、满脸担忧张望的脑袋,无一不是泄密者,将他心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混杂着巨大喜悦与手足无措的澎湃巨浪泄露得干干净净!
当那二十个小萝卜头在云彩云霞的低声安抚和引导下,排成一条歪歪扭扭、不成直线、每个人都缩着脖子畏畏缩缩的队伍,如同初次出洞的小田鼠般,怯生生地从高大院门投下的深深阴影里走出来,踏进茶仓院内那片被春日暖阳镀上了一层温暖金辉的空地上时——
杜甫捻胡须的手指猛地一顿!僵硬了!
他那张平日里习惯了深锁、因忧国忧民、因家事困顿而布满了深刻沟壑纹路的额头和眉心,此刻竟仿佛被一股从天而降的、无比炽热的暖流瞬间冲刷、熨平、抚展!那张原本因激动努力维持威严而涨红的脸,瞬间因为更大的冲击而红得发亮!
他甚至忘了形象,宽大的袍袖随着他急促的动作呼啦一下摆荡开,像是湖面张开的帆,竟情难自禁地往前小跑了几步!仿佛要去拥抱这片沉默却足以撼动他灵魂的、代表着“生”和“希望”的光芒!
“好!好啊!真真是极好的!”杜甫一连叠声说了几个“好”字,声音竟因为过于激荡的情绪而有些发沙、哽咽,像个初学讲话的少年郎失了声调,“来了就好!来了就……就……就……”就在这情绪最饱满高涨、几乎要引吭高歌赋诗一首的巅峰关口,杜老夫子那张因饱读诗书而灵活了数十年的嘴巴,舌头竟好像突然被灌了铅水!他卡壳了!卡在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字眼上!(杜老夫子原本想好的欢迎词是“来了就好!来了就……就……嗷嗷……”——显然是想要感叹孩子们是“嗷嗷待哺”之态,欢迎他们终于来到了可以吃饱的地方。)
那张刚刚还因为希望之光而容光焕发的脸,瞬间涨成了某种熟透的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因为用力都微微暴了起来,肉眼可见地粗了一圈。“嗷嗷……待……待……”他拼命梗着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要和空气摔跤,要把那个该死的“哺”字从他牢牢焊接在舌根底下的牢笼里给硬生生“吐哺”出来!(这个“吐哺”动作,本是曹操典故里形容爱才若渴,停下来吐出嘴里的饭去迎接人才,可杜甫此刻卡住的不是饭,是词语!)然而,无论他心里怎么呐喊,那个“哺”字就卡在那儿,纹丝不动,死活不肯给他面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