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光透过雕花木窗上缠枝莲的纹样,在青石砖上投下细碎又错落的光斑。金玉妍坐在窗下的梨花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南华经》,指尖捻着书页边角磨出的毛边,目光却越过书页,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上。树影婆娑间,花瓣上的晨露还未散尽,被日光映得像缀了满树碎银。
寿宴过后,府中的风向确是悄无声息地转变了。那些曾经躲在回廊柱子后、假山石缝里议论她“怯懦无能”“空有皮囊”的窃窃私语,如今再传到耳中时,已化作了擦肩而过时垂首的“沉稳懂事”“心思剔透”的称赞。连带着几个平日里总以“身子不适”“手头忙乱”为由从不往来的侍妾,也开始寻着由头来她这院里走动——或是“路过讨杯新茶”,或是“借本闲书解闷”,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热络。
金玉妍对此不恼也不热络,只如常地让澜翠沏茶待客,自己则捧着书卷静坐一旁,偶尔抬眼应和两句,倒也让那些试探着来的人松了口气,又添了几分“金格格果然性情温和”的念想。
这日午后,日头正暖,廊下的茉莉开得香软,澜翠刚用青瓷盖碗奉上新沏的六安瓜片,茶汤碧清,浮着几片蜷曲的茶叶,热气裹着茶香漫开来时,便见小丫鬟春桃引着一位身着半旧藕荷色旗装的女子怯生生地站在院门口。
来人是陈格格。在偌大的雍亲王府里,她约莫是最不起眼的存在了——父亲只是江南一个七品知县,三年前凭着选秀入了府,却因性子怯懦、容貌也只算清秀,从未得过四爷青睐。平日里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见了谁都低着头快步走,连丫鬟婆子有时都敢在她面前怠慢几分。
“金姐姐安好。”陈格格的声音细若蚊蝇,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方边角磨得起毛的素色绣帕,帕子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包着什么。她微微屈膝行礼,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连抬头看金玉妍一眼都不敢。
金玉妍放下茶盏,目光淡淡扫过陈格格身上的藕荷色旗装——料子是最普通的棉绸,领口和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浆洗得倒是干净,只是那颜色旧得发灰,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憔悴。
心头蓦地一酸。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这位怯懦得像株墙角小草的女子,在一年后的寒冬里悄无声息地香消玉殒了。那时金玉妍正得宠,住在精致的“绛雪轩”,听底下人闲聊时提了一句,说陈格格死在自己那间漏风的小偏院时,屋里的炭火早就被管事婆子克扣殆尽,连件能抵寒的厚冬衣都没有,手边只放着半盆结冰的冷水。有人说她是冻饿而死,也有人说她是积郁成疾,可不管是哪种,都不过是这深宅大院里一声无人在意的叹息罢了。
“妹妹快请坐。”金玉妍压下心头的涩意,展颜一笑,语气温和得像春日的风,“春桃,再添副碗筷来。”
陈格格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亲和,迟疑着走到桌边坐下,手指还紧紧攥着怀里的绣帕,身子绷得笔直,像坐得不是软凳,而是针毡。
“妹妹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金玉妍见她拘谨,主动开口打破沉默,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帕子上。
陈格格这才回过神,慌忙将帕子打开,露出里头几张叠得整齐的绣样:“我……我绣了几个花样,总觉得哪里不对,府里姐妹们都说金姐姐心思巧,想请姐姐帮着掌掌眼。”
金玉妍亲自接过绣样细看。那是一幅喜鹊登梅图,白缎为底,墨线勾勒的枝干苍劲,梅朵用绛红丝线绣就,枝头的喜鹊羽翼分明,连喙边的绒毛都绣得根根清晰——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头,是最费功夫的“乱针绣”,可见是下了苦工的。
“妹妹好手艺。”金玉妍真心赞叹,指尖轻轻拂过绣样,“这针法,这配色,已是极好了。”她指着梅花的花蕊处,语气轻柔地提点,“只是这绛红色用得重了些,显得略艳了。若是换成浅绯色,再在花蕊处点几点鹅黄,既衬得梅朵鲜活,也更合四爷素净的喜好,想必更合心意。”
陈格格闻言眼睛一亮,像是蒙尘的珠子被擦了擦,瞬间有了光彩。她盯着绣样上的绛红梅蕊看了半晌,连连点头:“姐姐说得是!我就总觉得哪里别扭,原来是颜色重了!多谢姐姐指点!”
可不过片刻,那点光彩又黯淡下去,她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自语:“多谢姐姐指点,只是我那儿……浅绯色的丝线早就用完了,月例银子还没到……”
金玉妍不待她说完,便转头吩咐站在一旁的澜翠:“去把前儿收拾箱底时翻出来的那匹月白杭绸取来。”她又转向陈格格,伸手执起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指节处还有几道细小的裂口,想必是常做针线又缺了脂粉养护。“我这儿正好有匹料子,颜色太素净了,我穿着显寡淡,妹妹皮肤白,拿去做件春衫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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