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未亮,裕王就醒了。
宿醉的头痛没有想象中剧烈,戈壁的清晨带着一股子冷冽,反而让他格外清醒。
李长史和孙隆就没那么好运了。
一个顶着两个硕大的眼袋,一个走路还在打飘,看谁都带重影。昨夜的黄酒,后劲太大。
“王爷,您说那林望今天会带咱们去看什么?”孙隆有气无力地问,“总该是府库账册,兵甲名录了吧?”
李长史哼了一声,扶着发胀的脑袋。
“他最好识相点。不然,老夫定要让他明白,什么是朝廷体面。”
裕王没说话,只是自己动手,将一身锦袍换成了一套更利落的青色布衣。
林望来得很准时,依旧是那身黑色劲装,身上带着一股皂角和晨风的味道。
他身后只跟了周秃子一人,两人都像是没事人,完全看不出昨夜拼酒的痕迹。
“殿下,休息得可好?”林望问。
“很好。”裕王点头,“有劳林指挥了。”
“殿下想先看什么?”
不等裕王开口,李长史抢先说道:“自然是先看军备武库,再查卫所账目。这都是巡视的应有之义。”
林望看了他一眼,没反驳,只是对裕王做了个请的手势。
“殿下,请。我们边走边看。”
然而,他领着众人走的方向,既不是武库,也不是官衙。
他们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一片巨大的空地前。空地上,矗立着几排长得望不到头的巨大棚屋。
还没走近,一股混杂着饭菜香、汗味和煤烟的奇异味道就扑面而来。
“这是……”李长史捂住了鼻子。
“食堂。”林望言简意赅。
棚屋里,数千名穿着各色衣服的军汉、工匠正挤在一起,埋头吃饭。
没有桌椅,大部分人都是站着或蹲着,手里捧着一个大海碗,里面是黑乎乎的杂粮糊糊和几块咸菜,旁边放着一个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面馍。
嘈杂,混乱,却又透着一股子惊人的活力。
孙隆小声嘀咕:“我的天,这比京城的乞丐棚还不如,怎么吃饭跟打仗一样。”
李长史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不成体统!军士与工匠混杂,毫无尊卑秩序,如何管束?”
裕王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
他看到一个刚从矿上下来,满脸煤灰的汉子,和一个穿着皮围裙的铁匠,还有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士兵,三人挤在一起,分享着一小碟咸肉,吃得满嘴流油,不时还笑骂几句。
“林指挥,他们……一直这么吃饭?”朱载墎问。
“对。”林望答道,“在哈密,只有两种人。能干活的,和能打仗的。只要你能干活或者能打仗,就能在这里领一份饭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才有力气打仗。”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吃不饱的,活不下去的,早就成了戈壁滩上的白骨了。”
李长史还想说什么,却被朱载墎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离开食堂,林望带着他们走向城西。
远处,一个巨大的矿坑出现在眼前,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大地上。无数蚂蚁般的人影在其中忙碌,将一筐筐黑色的石头从深处运上来。
“煤矿。”林望指着矿坑,“哈密卫所有炉子的口粮,都从这里出。”
一股呛人的煤灰味随风飘来,孙隆连连咳嗽,躲到了裕王身后。
李长史的官袍上已经沾了些灰尘,他厌恶地掸了掸。
“殿下,此地污秽,龙体千金,万万不可靠近啊!”
朱载墎却仿佛没听见,他走到矿坑边缘,向下望去。
他看到那些矿工,许多人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全是黑色的煤灰和白色的汗渍。他们的号子声,沉闷而有力。
“这里有多少人?”裕王问。
“常年维持在三千人左右。”
“伤亡呢?”
这个问题让李长史和孙隆都愣住了。哪有亲王会关心这个?
林望也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回答:“塌方、积水、瓦斯,每个月,总有那么十几个倒霉蛋,名字会被刻在城外的石碑上。”
他的话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悲悯,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是烧旺哈密卫这尊大熔炉,必须付出的代价。”
裕王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那些在深坑里挣扎求生的人,第一次对“代价”这个词,有了具象的认知。
下一站,是钢铁工坊。
一进院子,一股能把人烤熟的热浪便迎面扑来。几十座高炉并排矗立,发出沉闷的轰鸣。工匠们赤着膀子,汗水刚流出来就被蒸发。
“殿下当心!”周秃子大吼一声,伸手拦住。
一队工匠抬着一锅通红的铁水,从他们面前小跑而过。那高温,让空气都发生了扭曲。
李长史和孙隆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后退。
裕王站在原地,感受着那股灼人的热气。
他看到那些铁水被倒入模具,冷却后变成一块块粗糙的铁锭,然后被送入巨大的水力锻锤下,在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被反复捶打,火星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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