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分机的钢针在纸带上刻下最后一道划痕时,康罗伊的手指正抵在怀表后盖的小像上。
那是詹尼去年在伦敦画的,此刻被血月染得发红,像团烧得将熄的火。
他裹紧黑斗篷转身,张仁清的道袍还在风里猎猎作响,符纸残灰却已被雪卷走,只余下袖口那点暗红,像极了湘江里沉的血。
三日后,“鹭鸶号”的明轮搅碎长江的夜雾,在岳州府外江湾溅起细碎的银珠。
康罗伊立在甲板上,看着船舷旁漂浮的芦苇荡——这里离长沙不过两百里水程,可左宗棠的禁令像道铁幕,把所有挂着米字旗的船都挡在湘水之外。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钥匙,那是打开底舱三十箱雷汞引信的关键,金属凉意透过粗布衬里渗进皮肤。
“康先生,王五爷的船到了。”达达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位印度学者的礼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雾气重,他们划了三趟才避开巡江哨。”康罗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江面上果然浮着几点黑影,竹篙点水的轻响混在江涛里,像春蚕啃食桑叶。
乌篷船靠上来时,王五的青布短打已被露水浸透。
这位长沙会党的头目抹了把脸上的水,露出颗被烟草熏黄的虎牙:“昨夜巡防营换了班,张老三的表弟在码头上当差,说左大帅的亲兵营今日要查江。”他拍了拍船帮,舱底传来沉闷的“咚咚”声——是预先藏好的油布包,“您这身行头得换,我让人备了件青衫,前襟补了块靛蓝补丁,看着像逃荒的教书先生。”
康罗伊解下斗篷,露出里面月白中衣。
达达拜递来青衫时,指尖在他手腕上轻按两下——这是他们约定的“安全”暗号。
当粗麻布料覆上皮肤,康罗伊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武汉书店的冬夜,他裹着旧棉袍整理古籍,书页间飘出的墨香和此刻江雾里的水腥气重叠,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走。”他扣好最后一粒布扣,弯腰钻进乌篷船。
船篷低矮,他不得不蜷着背,却正好让檐角垂下的铜铃挡住半张脸。
王五摇起双桨,船身像条黑色的鱼,顺着江汊往岳州城门滑去。
达达拜落在最后,临下船时摸了摸怀里的差分机,金属外壳贴着心口,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曾纪泽的别院藏在长沙城西的竹影里。
康罗伊掀开门帘时,书房正飘着松烟墨的香气,案头那本《物种起源》手抄本被烛火映得发亮,达尔文的名字在纸页上泛着金。
曾纪泽放下茶盏起身,青缎马褂上的盘扣擦过书案,碰倒了那台小型气压计——水银柱在玻璃管里晃了晃,最终停在“晴”的刻度。
“你比信里说的早到三日。”曾纪泽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眼底的亮,“前日左季高在湘潭试炮,炸膛伤了三个兵丁。他现在看所有‘奇技淫巧’都像看索命鬼。”他指了指窗外,雨丝正顺着青瓦往下淌,“方才我让人去左府递了帖子,说有位江南来的实业访查使,专研‘船炮机括之学’。”
康罗伊端起茶盏,茉莉香混着雨气漫进鼻腔。
他望着曾纪泽书案上那管狼毫笔,笔锋还沾着半干的墨:“你父亲说‘器可师夷,道不可易’,左季高何尝不是?他怕的是洋人拿了船炮,就像当年拿了香港岛——今天送你一艘船,明天就要拆你的城墙。”他放下茶盏,杯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清脆的“叮”,“所以我要让他看见,这船不是刀,是犁。”
曾纪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直到檐下铜铃被风吹得轻响。
“你若真想让左季高松口,”他忽然抓起案头的气压计,水银柱在他掌心摇晃,“得让他相信,你比他更怕这船沉。”
第二日辰时三刻,左府议事厅的门帘被风掀开。
康罗伊跨进门时,三十双眼睛同时刺过来——有湘军幕僚的审视,有亲兵的警惕,最锋利的那道来自阶下按刀而立的苏六,他腰间的刀柄包着鲨鱼皮,磨得发亮。
左宗棠端坐在主位,玄色官服上的补子绣着仙鹤,却掩不住眼角的血丝。
他昨夜翻了半宿《海国图志》,书页间夹的纸条像雪片似的落了一地。
此刻他盯着康罗伊的青衫补丁,声音像块磨了二十年的铁:“江南实业访查使?我倒是听说,江南的‘实业’最近总往长毛手里送铁砂。”
康罗伊解下随身的布包,图纸在案上展开时,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双螺旋桨的构造、吃水线的标注、炮位的布局,每一笔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这是浅水炮艇,”他指尖划过船尾的“湘”字刻痕,“吃水仅三尺,能进浏阳河,能上耒水滩,您去年在洞庭湖吃的亏,这船能帮您找回来。”
苏六的刀柄“咔”地撞在青砖上:“洋人说送就送?你当我们湘军是要饭的?”他脸上有道刀疤,从眉骨斜贯到下颌,此刻因愤怒而发红,“前年有个法兰西人说要送蒸汽船,结果船底装了炸药,炸沉我们三条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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