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罗伊是被詹尼的指尖碰醒的。
晨光顺着她发梢漏下来,在他手背投下细碎的金斑。李文斯顿的信鸽到了。她的声音裹着刚煮好的锡兰红茶香,白玫瑰号三天前过了巴哈马群岛,洋流比预计快半节。
他撑起身子,信纸还带着鸽腿的余温。
墨迹被海水浸得发晕,却能辨出李文斯顿潦草的字迹:星象仪校准无误,老汤姆说北极星比航海图偏半度——您的钟表匠该得枚勋章。康罗伊捏着信纸笑了,指节抵着下巴。
詹尼早把航海图摊开在他面前,佛罗里达海峡的蓝线被红笔标出,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七天后利物浦的晨雾比伦敦更浓。
康罗伊站在码头栈桥上,黑色呢子大衣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詹尼紧了紧他的围巾:潮汐预报说十点涨潮,船该到了。他没接话,目光扫过港口的铁架起重机,齿轮咬合的吱呀声里,突然传来汽笛的长鸣——不是商船的欢快调,是破风箱似的哑响。
是白玫瑰!栈桥下的搬运工先喊起来。
康罗伊抓着栏杆探身,雾气里浮出艘灰扑扑的船影,主桅齐腰折断,像根被啃剩的甘蔗。
船身裹着焦黑的痕迹,吃水线比出航时深了三指。
他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直到看清船尾那朵褪色的白玫瑰标记——那是出发前他亲手用银漆画的,此刻正随着浪头一浮一沉。
放吊索!李文斯顿的吼声响彻甲板。
他站在倾斜的船艏,油布雨衣浸透海水,络腮胡上挂着冰碴子。
康罗伊注意到他右手缠着粗布,血渍在布纹里洇成暗红的花。风暴里断了根桅杆,李文斯顿踩着晃荡的舷梯跳下来,海水从靴筒里汩汩淌出,蒸汽炉憋了半天气,差点把锅炉工的眉毛烤焦。他突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可您猜怎么着?
我们在古巴外海放了把烟,联邦的侦察船围着沉船转了三圈,连救生圈都扔了三个。
詹尼递来热毛巾,李文斯顿擦脸时,康罗伊已经绕到货舱口。
水手们正用绞盘吊起第一口木箱,铁钩划过木板的吱呀声里,他听见有人倒抽冷气。
木箱打开的瞬间,晨雾仿佛被撕开道口子——雪一样的棉絮涌出来,在风里散成云。海岛棉!老验货商约翰逊踉跄着扑过去,手指插进棉堆里直发抖,上帝啊,这是佐治亚最顶的长绒,杂质不到千分之三!他扭头盯着康罗伊,眼镜片蒙了层白雾,您从哪弄来的?
北方佬把南方港口封得铁桶似的!
康罗伊没回答,目光落在木箱内侧的烫金标记上——那是朵半开的白玫瑰,花瓣里藏着卡文迪许的缩写。
拍卖厅的水晶灯在他头顶晃着,第二天下午,法国丝绸商的代表举着号牌站起来时,他听见自己的怀表在口袋里走动。十二便士六法新!槌子落下的脆响里,詹尼在他耳边低语:三百四十万英镑,够买半个曼彻斯特的棉纺厂了。
但他没让钱在账上多留一夜。
当《泰晤士报》登出跨大西洋农业发展基金成立的公告时,派克正站在新奥尔良的仓储中心里,盯着穿蓝布衫的黑人小孩在黑板上写二加二等于四医疗站每天看三十个病人,康罗伊踢开脚边的棉纱团,指向隔壁棚屋,机械坊能修犁头,也能装蒸汽机——您觉得种植园主会选皮鞭,还是能多打两成棉花的铁犁?
派克的马刺磕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他停在医疗站门口,看着护士给老人包扎溃烂的脚踝:你这是在惯他们。
我在惯的是趋势。康罗伊摘下礼帽,露出额角道淡白的疤——哈罗公学的旧伤,战后不会有奴隶制,但会有要吃饭的手。
谁先学会付薪水,谁的土地就不会荒。他转身时,派克突然往他手里塞了张油纸包着的纸卷:共济会南方分会的名单,标红的是能谈的。老人的指节粗得像树根,别告诉他们是我说的。
伦敦的信鸽比预计早到三天。
詹尼捧着电报冲进办公室时,康罗伊正在给维多利亚写回信。内皮尔先生的船靠岸了,她的睫毛上沾着雨珠,他让我转告您,曼彻斯特的烟囱......
康罗伊放下钢笔,笔尖在信纸上洇开个墨点。
他望着窗外的雨幕,想起哈罗公学的泥潭,想起埃默里拉他起来时,袖口沾的泥点。
现在那些泥点该已经晒干了,变成某种更坚硬的东西,嵌在时代的齿轮里。
让他明早九点来。他把信纸折成小方块,火漆印按下去时,听见楼下传来马车的铃铛声——是内皮尔的车夫,总爱用镀银的铃铛。
当埃默里·内皮尔的镀银铃铛在雨幕中碎成一串清脆响声时,康罗伊正站在书房窗前,手指摩挲着怀表盖内侧的刻痕——那是詹尼去年生日时用裁纸刀刻的“G·P·C”,刀锋歪歪扭扭,就像孩童的涂鸦。
门环敲响的瞬间,他转身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的《经济学人》,头版标题“南方封锁:英国纺织业的生死劫”被吹得翻了过去,露出背面康罗伊让人刊登的广告:“高价收购海岛棉,现款结算,手续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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