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盯着手机银行APP上那个精确到分位的数字,感到一阵眩晕。那是他剩余的商业贷款余额——二百八十六万五千四百三十一元七角二分。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对面那栋和他家户型相同的房子,上周以二百三十五万成交了。
房价比贷款还低了五十多万。
这个念头像幽灵般缠绕着他每个失眠的夜。作为电力设计院工作了十五年的骨干工程师,他习惯了精确计算、风险评估、多重校验。可2017年那个春天,他亲手签下那份购房合同时,所有的专业素养都在“再不买就永远买不起了”的恐慌中土崩瓦解。
那是设计院最风光的年月。特高压电网、海外电站、新能源项目,图纸从各科室雪片般飞出。王建国和同事们拿着让外界艳羡的收入,话题却总绕不开房子。食堂里,午休时,电梯内,“又涨了”“摇号”“学区”成为高频词。技术出身的他们相信数据,而当所有数据曲线都陡峭向上时,入场成了唯一理性的选择。
“建国,西区那个盘明天开盘,听说认筹都排到一千多号了。”同事老李滑动手机,“咱们院好多人都去了。”
那是这座城市最疯狂的购房季。售楼处像春运火车站,沙盘前人挤人,销售的声音在喧嚣中嘶哑。王建国记得自己如何在人群中被推着走,如何在五分钟内决定了毕生最大一笔支出——一套143平的四居室,单价四万二,总价六百万。首付一百八十万,掏空了两代人积蓄,贷款四百二十万,月供两万三。
签完合同,他手在抖,不是激动,是后怕。但看到妻子眼中终于落定的光芒,看到父母欣慰的笑容,他觉得值了。家的重量,或许就该用这样的代价来衡量。
然而命运的抛物线在抵达顶点后开始坠落。
调控政策密集出台,楼市应声冷却。更严峻的是,行业风向突变。2020年起,随着“双碳”目标推进,煤电项目大幅收缩,设计院的传统业务断崖式下滑。曾经灯火通明的办公楼,如今准点熄灯。年终奖从曾经的十几个月工资,缩水到勉强一个月。同事间的话题从“又涨了多少”变成了“还能撑多久”。
王建国第一次认真计算“负资产”这个词,是在一个加班的深夜。项目是他不熟悉的海上风电,四十岁的他学得吃力。窗外下着雨,他打开房产网站,同小区挂牌价已跌破三百八十万,且无人问津。
“我们是不是买在了山顶上?”妻子轻声问,没等他回答便转身去了厨房。水龙头哗哗响着,掩盖了某些更沉重的声音。
那段日子,设计院里弥漫着微妙的气氛。每个“负资产”的人都像怀揣秘密,表面平静,内心汹涌。老李在一次项目酒醉后红着眼说:“我女儿问为什么不能换大房子,我说爸爸的房子睡着了,暂时叫不醒。”
比起王建国,他的徒弟张帆的处境更为惨烈。
2019年,张帆买了恒大的一个盘。那时恒大还是世界五百强,球场上的红色战袍所向披靡,楼盘广告占据所有黄金时段。“恒大帝景,一生荣耀”,销售的话术犹在耳边。设计院里好几个年轻人都买了,毕竟,那是恒大啊。
张帆的婚房买在那里。八十五平,两居室,首付是父母一生的积蓄加上他全部存款。他曾在未完工的毛坯房里,和未婚妻规划着哪里放书柜,哪里做婴儿房。未婚妻说想要飘窗,他说好,我们要在飘窗上养多肉。
然后,工地停工了。
起初是“暂时性资金调整”,后来是“全面停工”。塔吊静止在天空下,像巨大的十字架。基坑积了水,雨天变成池塘。张帆和其他业主组织了无数次维权,从区政府到市政府,从售楼处到银行。他一个画图纸的技术人员,学会了写联名信、查资金监管、与各部门周旋。
“师父,我昨晚梦见收房了,”张帆有次在茶水间说,眼圈乌青,“醒来发现外面下雪了,工地还是老样子。”
设计院领导知道了情况,特批张帆可以弹性工作去跑维权。那段时间,张帆瘦了十几斤,原本合身的工装显得空荡。有老工程师私下说,看到小张就想起2008年金融危机时的自己——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但电力设计院出来的人有个特质:相信系统终将恢复稳定。再复杂的电网,只要核心架构在,就有重建的可能。张帆把维权当成一个工程项目来管理,建群、分工、收集证据、寻找法律突破口。业主中有律师、记者、会计,他们成了非正式的项目组。
转机在停工两年后到来。政府引入了国企开发商接盘,成立了专项纾困基金。复工那天,业主们自发去了工地,看着塔吊重新转动,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更多人沉默着。张帆给王建国发微信:“师父,动了。”
那种混合着希望与辛酸的复杂情感,王建国在张帆交房那天看得真切。房子有许多不如意——绿化缩水,装修降标,承诺的会所没了。但钥匙是真的,房产证办下来了。张帆和未婚妻在毛坯房里举行了简单婚礼,同事们凑钱送了台冰箱。新娘说:“有墙为我们挡风,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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