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这座北方工业城市常见的灰蒙蒙天空。陈怡坐在XX电力设计院新能源部那间拥挤的工位上,屏幕上的光伏阵列布线图已经模糊成了一片闪烁的光点。不是因为视力疲劳,而是因为她的思绪飘到了半年前那次让她至今心绪难平的项目协调会上。
那是她独立负责的第一个大型山地光伏项目,她投入了数月心血,翻遍了最新规范,考虑了最复杂的地形,自认为交出了一份兼具技术前瞻性和施工可行性的优秀答卷。
然而,协调会的会议室里,气氛却截然不同。甲方那位年轻的王总,凭着刚参观完某个国外项目得来的“灵感”,临阵提出要大幅度调整方阵布局,以追求“更震撼的视觉冲击力”。施工方的李队长,一个经验老道、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一边附和着甲方的“远见”,一边拍着胸脯说:“王总放心,这种改动我们现场见得多了,按经验来,图纸稍微动动就行,保证不耽误工期!”
陈怡试图解释,山地坡度、日照角度、阴影遮挡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随意改动不仅影响发电效率,还可能存在结构安全风险。她的声音不大,却努力想清晰表达技术逻辑。但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甲方在畅谈他的“艺术构想”,施工方在强调他们的“实操便利”。双方你来我往,争论的焦点无非是成本、工期和视觉效果,唯独她精心构筑的技术堡垒,那个她作为设计师赖以立足的根本,在那一刻薄如蝉翼,一触即碎。
会议最终在王总的一句“就这么定了,陈工,你配合李队长这边,尽快把图纸改出来”中结束。李队长走过来,颇为熟稔地拍拍她面前的资料,“小姑娘,别太较真,按我们说的改,出不了大岔子。”
她全程几乎没能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那份充斥着非技术性改动的“整改通知单”递到她面前,等着她签字确认。那只笔握在手里,有千斤重。她签下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对自己所学、所信、所执着的某种东西的背叛。
“陈工?陈怡!”
旁边同事的呼唤让她猛地回神。“主任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新项目下来了。”
陈怡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憋闷感强行压下,起身走向主任办公室。
主任张建军,是院里老一辈工程师的典型,头发花白,一丝不苟,曾经也是院里小有名号的技术权威。 他递给陈怡一沓资料:“又一个紧急的分布式光伏项目,挂在钢铁集团厂房上的。甲方催得急,要求一个月内拿出全部施工图。你是我们部里年轻人里最细心的,这个项目你牵头。”
陈怡接过资料,粗略一翻,心就沉了下去。场址条件复杂,荷载要求模糊,但甲方的需求却写得天花乱坠,恨不得明天就能并网发电。
“主任,这时间太紧了,前期勘察和详细计算……”
“小陈啊,”张主任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知道有困难。但现在市场就是这样,甲方是上帝。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拿出‘没问题’的方案。有些细节,可以边施工边调整嘛。”
又是“边施工边调整”。陈怡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签字的瞬间。
回到工位,她打开了部门内部不久前做的匿名调研报告链接。那触目惊心的数据再次映入眼帘:72%的年轻设计师认为“职业成就感为负”,超半数人曾因反复改图产生心理焦虑。 她苦笑着想,自己大概就是那72%和超半数中的一员。曾经的她,怀揣着用清洁能源改变世界的梦想考入名校,以优异成绩进入这家知名设计院,以为这里会是技术为王、严谨求实的殿堂。可现实是,技术似乎成了最可以妥协的一环。
项目启动会,甲方代表依旧是那位熟悉的王总,兴致勃勃地阐述着他的新想法,完全推翻了之前提交的设计任务书。施工方代表也依旧是李队长,他听着甲方的要求,频频点头,然后转向陈怡:“陈工,这些改动都不大,你就在原图上给我们挪挪位置就行,计算什么的,差不多就得。”
“李队长,‘差不多’可能不行。”陈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厂房荷载需要重新核算,管线走向变动涉及安全距离,这些都需要时间……”
“哎呀,时间就是金钱啊陈工!”王总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设计院就是程序太多,太死板。李队长他们有数,你先按我们说的出图,有问题我们负责!”
又是“负责”。陈怡在心里冷笑,最后在验收报告和事故追责单上签字的,不还是设计院?不还是她这个“设计负责人”?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噩梦般的循环。白天,她像个提线木偶,根据甲方和施工方随时抛来的“想法”修改图纸,那些严谨的计算书和模拟分析被束之高阁。深夜,她才能挤出一点点时间,试图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弥补那些改动可能带来的隐患,就像一个孤独的补锅匠,在一条注定要漏水的破船上徒劳地打着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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