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 年深秋的傍晚,夕阳把筒子楼的砖缝染成暖黄色,楼道里还飘着没散尽的煤烟味 —— 方才家家户户都在捅煤炉,黑灰顺着楼梯扶手往下落,张大妈家的三小子刚跑过去,裤脚沾了两道黑印子,引得张大妈在后面追着喊:“慢着点!煤渣子蹭裤上,还得俺给你洗!”
路修源蹲在自家门口的小马扎上,背对着楼道,正把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工装往帆布包里塞。帆布包的边角磨得发毛,上面印的 “劳动最光荣” 五个红字,洗了三年,颜色浅得快要看不清,只有 “劳” 字的一竖还透着点红 —— 这是前年他评上厂里 “先进生产者” 时发的奖品,当时他捧着包跑回家,陈清清特意炒了盘鸡蛋,还温了半瓶散装白酒,说:“俺家修源就是能耐。”
他指尖捏着工装裤的裤腰,轻轻把褶皱抚平。这裤子是去年陈清清用劳保布做的,膝盖处补了块同色补丁,是上次他修机床时跪破的。当时陈清清没说啥,只把裤子收起来,晚上就着 15 瓦的灯泡缝补丁,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别叠那么仔细,到了集训队还得穿。” 陈清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坐在里屋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枚黄铜顶针,正穿针引线。
路修源回头时,正看见她把线往舌尖上抿了抿,再往针眼里送 —— 那根藏青色的线,还是她去年织毛衣剩下的。陈清清穿的米色的确良衬衫,领口有点发皱,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衣服,平时舍不得穿,只有赶集或走亲戚时才拿出来。她鬓边别着朵塑料小红花,花瓣边缘有点卷边,是去年街道办文艺汇演得的奖品 —— 那天她唱了段《洪湖水浪打浪》,站在临时搭的土台上,脸涨得通红,下台时路修源递了块凉毛巾,她攥着毛巾笑:“俺唱得没人家专业。” 路修源却觉得,比收音机里唱的还好听。
“裤脚再缝两针吧,你那腿走路爱磨。” 陈清清把针往顶针上顶了顶,线穿过布眼时,发出 “嗤” 的一声轻响。她低着头,阳光从木窗缝里漏进来,落在她的发顶,能看见几根泛白的头发 —— 才三十出头的人,操心事多,头发就白得早。路修源看着她的侧脸,鼻子有点发酸:“不用缝,集训队有针线包,俺自己能弄。” 他嗓门有点粗,像砂纸磨过木头,“你在家别老惦记小卖部的货,傍晚天凉,早点关铺子。”
陈清清没说话,只把缝好的裤脚翻过来,用手指捋了捋针脚。她缝得很仔细,针脚又小又匀,比街上裁缝铺缝的还好看。叠裤子时,她特意把裤子压在那件灰毛衣上面 —— 毛衣是她织了半个月的,针脚不算特别匀,有的地方紧有的地方松,但领口织了圈小桂花纹,是她照着《大众电影》封底学的。那天她把杂志摊在膝盖上,对着花纹琢磨了半天,手指被毛线扎得发红,路修源劝她别织了,买件现成的,她却说:“买的哪有俺织的暖和?”
路修源伸手碰了碰帆布包的侧兜,里面裹着两张粮票,是他昨天跟工友老李换的 —— 老李家里孩子多,缺布票,路修源用两张布票,换了老李的两斤粮票。他想着集训回来,带陈清清去国营饭店吃红烧肉,那是她最爱吃的菜,平时舍不得买肉,只有过年时才炖一小锅,还总把肉往他碗里夹。“俺回来带你去吃红烧肉。” 路修源没说出口,只在心里盘算着,到时候再买瓶橘子汽水,让她解解馋。
墙上的挂历翻到 10 月,红色的 “抓革命促生产” 字样下面,路修源用铅笔圈了个圈:“俺 15 号回来,每天给你打电话。” 挂历是厂里发的,每页都印着不同的劳动场景,10 月那页印的是工人师傅修拖拉机,路修源指着拖拉机说:“俺这次集训,就是学修这个。” 陈清清凑过来看,手指轻轻碰了碰挂历上的拖拉机:“那你可得好好学,回来能帮村里修修。”
路修源起身走到碗柜前,碗柜是去年请木匠打的,刷着土黄色的漆,边角处已经有点掉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柜面上摆着个搪瓷盘,盘沿印着 “工农兵” 的图案,是他们结婚时的嫁妆;还有几个粗瓷碗,碗底印着 “人民公社” 的字样。他拉开碗柜的抽屉,里面乱糟糟的,有旧的工票、几张孩子的涂鸦(是邻居家小孩来玩时画的),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根 —— 是上个月跟陈清清去看《地道战》的,票根他一直没扔,夹在抽屉最里面。
他从抽屉里摸出张糙面稿纸,纸的边角有点卷,是厂里发的办公用纸,他平时舍不得用,都攒着。拿起圆珠笔,笔杆上的漆掉了一块,写了没几个字,笔油就断了,他对着笔尖哈了口气,再写,还是断断续续。“按时吃饭” 这四个字,他写了三遍才写清楚,笔画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写完最后一句 “晚上早点睡”,他把稿纸举起来看了看,又觉得 “别太累” 三个字写得太小,怕陈清清看不清,又用圆珠笔描了描,直到字变得粗重些,才满意地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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