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的风,自旷野深处呼啸而来,卷起干燥的黄土,扑打在行人脸上,带着一种粗粝的腥气。天色灰蒙,远山如黛,起伏的地平线上看不到尽头,只有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一派苍凉寂寥。
“他在北方,那里更加的纷乱。”
黑土童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像是指引,倒像在陈述一个她早已窥见、不可更易的天命。她那双过于成熟的眼睛望着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荒原,直视那片血与火交织的土地。她似乎早已看穿了张天落对墨寒子那条线索的犹疑,主动递出了另一条路,一条或许更接近风暴核心的路。
这正合张天落心意。若墨寒子处寻不到清宁,长城便是唯一的去向。那个叫“接云”的箱子,始皇帝跨越时空的投影,清宁最可能出现的时间节点——所有线索皆指向北方。只有抵达那里,他或许才能找到返回四十年后的方法,去了结那场未终之局。北方的纷乱,非但没让他畏惧,反而像磁石般吸引着他。
眼下最令他琢磨不透的,是嬴无疾与黑土童之间那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共存。嬴无疾,“奔命”之首,始皇的影子护卫,其存在本身就如一道深不见底的谜题,为何会现身于这个时代?背后原因如渊难测,但张天落已无暇深究。史书所载多有偏谬,世人都说始皇灭墨,可眼下墨家与帝国势力竟有并存之势,足见传说多半虚妄,历史的真相永远藏在阴影与尘埃之下。
一行人约定次日北上,暂歇客舍,整备行装。
有嬴无疾这等人物在侧,昙花的安危自可无虑。他那沉默的身影本身就是最强的屏障。张天落抽身而出,再度走向市集最偏僻的一角。那须发皆白的老叟仍坐在原处,面前散着几样不起眼的山货药材,仿佛自开天辟地就坐在那里,从未移动。
“你还没走。”张天落开口道,声音在空旷的角落显得有些冷硬。
老叟眼也不抬,慢悠悠回:“我为何要走。风未起,云未聚,该来的还没来。”
张天落突然俯身,双手捧住老叟的头,毫不客气地前后左右细看,甚至想拨开发丝查验有无面具接缝。动作粗暴,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探究。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老叟气得哇哇大叫,试图挣扎,但那双手如铁钳般牢固,让他动弹不得。
确认对方皮骨皆真,并非那神出鬼没的老子所化,张天落才松手,淡声道:“不干嘛。”说罢转身欲离,背影决绝。
老叟整了整被揉乱的发髻和衣衫,也不真恼,只笑呵呵冲他背影“哼”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话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楔入空气。
张天落脚步一滞,身形顿在原地。
老叟并不看他,只低头摆弄摊上一株枯黄的草药,话音飘渺似自语,又似吟诵谶言:“青牛西去,紫气东来。所见非所见,所寻非所寻。阁下执着于皮相,却忘了道在屎溺,亦在市井之间。五道轮回,自然运转,你到此是自然,你遇我是自然,你北上……亦是自然。强求真相,反而离真相最远。”
他抬起那双浑浊而深邃的眼,瞥了张天落一瞬,那目光竟似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你要找的那位,可化万物,又何须定要化作人形?一阵风、一场雨、你脚下的尘土、你眼中的困惑……何处不能是‘道’呢?”
张天落心中剧震,如遭雷击,蓦然回首。那老叟却已不再睬他,仿佛方才蕴藏无尽机锋的话语只是随风一句闲谈,又拖长了调子,用那苍老而油滑的嗓音吆喝起他的草药来,仿佛刚才一切从未发生。
这老叟自号玄矶子,是个游方道士,平日除了上山采药炼丹,便在市集卖些杂货混口饭吃。少年时听师父讲道,道毕常附些神异小故事,自然也听过道祖骑青牛西出函谷的旧话。道家讲五道轮回、自然而然,张天落至此是自然,遇他是自然,北上亦是自然,本是顺应天意之人。张天落怀揣三枚铜钱,传说中老子亦有三枚铜钱,而玄矶子摊上,也恰有三枚铜钱压着破布角。几日前玄矶子起卦卜问天机,卦象灵异纷乱,已知天意有为,将有异人至。待张天落出现,怀中铜钱隐有震动,与玄矶子压摊布的三枚铜钱产生微妙共鸣,老道便知:天意所示之人,到了。
张天落立在市集喧嚣的尽头,身后是玄矶子断续而苍老的吆喝,身前是浮动的人间烟火和远去的地平线。那句“何处不能是‘道’”如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激起层层涟漪,荡开,久久不散。
他此前一直执着于一个具象的“老子”——一位骑青牛、着道德五千言的圣贤形象。他穿越时空,追索痕迹,无不是想抓住一个确切的答案,一个能让他理解并掌控这一切的具象之源。可老叟的话,却轻飘飘地击碎了这执念,将他推入一个更宏大、更模糊却也更接近本质的迷思之中。
一阵穿堂风掠过,卷起尘土几缕,拂过他的面颊,带着凉意和尘土的气息。他忽然停下一直匆忙追赶的脚步,第一次真正去“感受”这个时代的风——它裹挟着泥土、牲畜、炊烟,还有芸芸众生呼吸的气息,沉重而鲜活。这风,是否也吹拂过函谷关前的那个背影?是否就是“道”流淌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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