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巷的晨雾总带着股潮湿的草木气,像是把昨夜的秋雨都揉进了空气里,吸一口,连肺腑都觉得润润的。雾浓得很,能见度不过丈许,巷口的老槐树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枝桠间的晨露顺着雾珠往下滴,“嗒嗒”地打在青石板上,倒比鸡鸣更像巷子里的晨钟。
苏晚推开裱糊铺后园的木门时,指腹先触到了门把手上的露水,凉丝丝的,顺着指缝往下滑。露水正顺着竹篱笆的缝隙往下淌,竹篱笆是祖父当年编的,竹条已经泛了深褐,却依旧结实,缝隙间缠着些不知名的藤蔓,叶子上的露水聚成水珠,打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圈深色的痕,像谁不小心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晕开得慢,却透着股挥之不去的湿意。
她怀里抱着个积了灰的木匣子,匣子是老松木做的,表面裂着几道浅纹,是岁月冻出来的痕迹。匣盖边缘的铜锁已经锈得咬了死,绿褐色的锈迹爬满了锁身,锁孔里嵌着些细碎的木屑,是昨夜里沈砚之走后,她在阁楼角落翻出来的——阁楼里堆着太多祖父的旧物,竹篾、皮纸、没画完的纸鸢图样,木匣子被压在最底下,上面盖着块褪色的蓝布,若不是她记得奶奶临终前的话,恐怕这辈子都找不到。
“爷爷的东西都收在阁楼最里头的箱子里,那只罗盘……你得好好收着,”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枯瘦的指节泛白,话都说不完整,却偏要把这句话说清楚,“它认路,也认人,等找着沈家人,它自会指方向。”当时苏晚只当是奶奶的执念,没往心里去,直到昨日沈砚之带着半帕荷、指着花墙的刻痕说出“潮生”二字,她才猛地想起这只藏在阁楼深处的罗盘。
“咔哒”一声,沈砚之带来的小铜刀终于撬开了铜锁。锁芯里的锈渣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碎成了粉末。他握着铜刀的手很稳,指尖避开了锋利的刀刃,怕刮坏木匣的边缘——这动作里的小心,倒像是在对待件稀世的古董,而非个积灰的旧匣子。
木匣子里垫着层暗红色的绒布,绒布的边角已经磨得起毛,颜色也褪成了浅褐,却依旧柔软。绒布上卧着只黄铜罗盘,巴掌大小,边缘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温润的铜色,像被人日日摩挲过,连边角的弧度都透着股熟稔的暖意。盘面上的刻度用朱砂标注,一圈圈绕着中心的天池,天池里的红针锈在轴芯上,一动不动。从“子”到“亥”的十二地支,笔画纤细却清晰,虽有些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朱砂的鲜亮,像极了祖父诗里写的“年轮绕着归心转”,一圈圈,都是绕不开的牵挂。
最惹眼的是盘底,用小篆刻着“泉亭”二字,字体娟秀却有力,笔画里嵌着些细密的泥垢,颜色是深褐的,倒像是从泥土里刚挖出来的,带着股陈旧的土腥气,混着木匣的松木香,竟有种穿越时光的厚重感。
“就是它了。”苏晚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罗盘的边缘,刚触到铜面,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不是烫,是凉,那种浸透了岁月的冰凉,顺着指尖往上爬,仿佛能透过皮肤,触到当年爷爷握着它时的温度,触到他掌心的纹路,触到他走在石板路上时的慌张与期盼。
“奶奶说,爷爷当年从泉亭驿离开时,这罗盘突然就不动了。”苏晚蹲下身,膝盖碰到了木匣的边缘,发出轻微的“咚”声,“那天他背着包袱走在石板路上,包袱里裹着这只罗盘,还有半张拓片。走着走着,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低头就看见罗盘从包袱缝里滑出来,指针死死钉在‘余杭’的方向,红针像生了根,不管怎么转底盘,怎么晃罗盘,那根针都纹丝不动,连颤都不颤一下。”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绒布上的灰,声音轻了些:“后来爷爷就顺着指针的方向走,本来是要回临安北的,结果绕来绕去,就走到了余杭巷。他说这是罗盘选的路,不是他选的,所以就在这儿开了裱糊铺,一守就是一辈子,等着罗盘再动的那天。”
沈砚之蹲下身,从背包里掏出那幅民国年间的杭州舆图。图是他托周先生的学生从省档案馆复印的,原本的舆图藏在档案馆的恒温柜里,据说还是祖父当年用过的。复印的纸页发脆,边角卷着,像被风吹了几十年,上面用红铅笔圈着几处地名,都是祖父日记里提到过的路过之地。他小心翼翼地把舆图铺在青石板上,怕纸页折裂,指尖轻轻压着边角,将褶皱捋平。
“你看这儿。”沈砚之的声音带着点发紧,指腹划过图上蜿蜒的路线,从钱塘江南岸的泉亭驿,到北岸的断桥镇,再到余杭巷,红铅笔描的线绕了个大大的圈子,像只被风吹得偏离方向的纸鸢,明明直线距离不过三十里,却走得曲曲折折。“泉亭驿到余杭巷,直线距离不过三十里,可当年爷爷走了整整三个月。这上面标着他路过的村子、跨过的桥、歇脚的破庙,绕了个大圈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绊着脚,走不快,也走不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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