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巷的秋雨总带着股潮湿的墨香,不是砚台磨出的清苦,是混着泥土与草木的温润,缠在衣角,绕在发间,挥之不去。沈砚之蹲在裱糊铺后院的花墙下,指尖抠着砖缝里的青苔,砖面凹凸的刻痕硌得指腹发麻——那是被数十年风雨磨平的棱角,却仍倔强地透着当年砖窑里烧出的冷硬,像藏在柔软里的骨头。
苏晚撑着把油纸伞走过来,伞沿遮住他头顶的雨丝,递来块素色帕子:“擦擦手吧,青苔里藏着泥,别蹭进指甲缝里。”
沈砚之没接,目光仍钉在砖缝里嵌着的半片瓷上。瓷片碎得厉害,边缘锋利,却在雨丝反复浸润下泛着温润的光,上面沾着的胭脂痕已经发黑,像干涸的血,又像谁没哭完的泪,在雨里若隐若现。他忽然想起奶奶梳妆盒里那支断了杆的胭脂笔,笔杆上刻着个“鸾”字,是奶奶的名字,笔头上的胭脂,也是这样的颜色。
“你看这砖,”苏晚的声音被雨打芭蕉的“啪嗒”声吞掉一半,剩下的半截飘在雨雾里,带着点发颤,“上次请人来修墙时就发现不对劲,这几块砖的表面比别的都光滑,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连砖缝里的泥都比别处少。”她说着从墙角的工具箱里翻出把小凿子,木柄上裹着层包浆,是爷爷当年用过的旧物,“奶奶说,二十年前花墙塌了半面,她总趁着清晨来这儿捡碎砖,说每块砖里都藏着‘没写完的话’,我以前总当她是思念过度,现在才知道……”
凿子尖刚碰到砖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沈砚之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封信,信笺边角被眼泪泡得发皱,上面有句话他至今记得清楚:“花墙下的砖,每块都记着钱塘的潮声,也记着没说出口的话。”他猛地按住苏晚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从袖中摸出那方残荷绢帕——正是上次在钱塘江滩涂捡到的,帕子边角的丝线在雨里微微颤动,像活过来的触角,竟与砖缝里的瓷片隐隐相吸,隔着半寸距离,却像是要缠在一起。
“慢着,”他的声音比雨丝还轻,指尖轻轻抚过绢帕上绣着的半朵荷,针脚细密,却在荷尖处断了线,像没画完的画,“用这个试试,别用凿子,万一伤了里面的东西。”
苏晚将信将疑地接过绢帕,指尖刚把帕子贴上砖面,原本连绵的秋雨忽然停了。风卷着槐树叶从墙头掠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砖上,又被风卷走,砖缝里的青苔簌簌落下,露出一道指节宽的浅槽,槽里嵌着块青石板,石板边缘的纹路弯弯曲曲,竟与绢帕下摆的流苏严丝合缝,像是特意为它留的位置。
沈砚之蹲下身,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抹去石板上的泥,五个浅刻的字渐渐显出来——不是名字,不是日期,是《诉衷情》的词牌名,笔迹清瘦,带着点抖,像写字的人手在发颤,却每个笔画都透着认真,连“诉”字的点,都压得格外重,像是要把笔按进石板里。
“是奶奶的字!”苏晚的声音瞬间发紧,指尖刚碰到石板的边缘,石板就“咔嗒”一声轻响,像机关被触发,弹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的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古玩玉器,只有半块磨损的端砚,砚池里沉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条,纸条边角已经发黑发脆,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雪白色,是上好的宣纸才有的质感。
沈砚之捏着纸条的指尖在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稍一用力就把这脆弱的纸捏碎。他认得这纸——是钱塘老字号“墨韵斋”的特制宣纸,纤维细密,纸质柔韧,祖父当年刻碑时总托人从钱塘捎来这种纸,说它“吸墨不洇,藏字不腐,能把话藏到想让它出来的时候”。展开时,纸页发出“沙沙”的细碎脆响,像有什么沉睡多年的东西在里面慢慢醒了过来,带着岁月的重量。
“风灯摇碎钱塘月”——开篇七个字,墨迹浓黑,力透纸背,笔锋凌厉,却在“月”字的勾处微微顿了下,正是祖母那半阙《诉衷情》的起句。沈砚之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忽然想起第三卷“潮汐隐线索”里的记载:民国二十五年秋,祖母在临安北的花墙下填了半阙《诉衷情》,刚写到第七个字,就传来钱塘失守、祖父下落不明的消息,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染黑了纸页,那半阙词,从此再也没续下去。
“后面还有字!”苏晚的指甲轻轻刮过纸页边缘,那里有层极淡的折痕,像是后来补写时特意压出来的,与前面的字迹隔着层时光的距离。沈砚之用袖口蘸了点檐角滴落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抹过纸面,被岁月藏住的第二句慢慢显出来:“纸鸢衔来余杭雪”。
字迹比前句浅了些,笔锋也软了许多,像是隔了许多年才敢提笔续写,连“雪”字的两点,都写得格外轻,怕碰碎了什么。沈砚之的喉结用力动了动——余杭的雪,他在祖父留下的日记里见过详细描述:“民国二十七年冬,余杭巷的雪下了三天三夜,屋檐下的冰棱挂得有半尺长,阿鸾寄来的纸鸢冻在了檐角,翅膀上的‘北’字被雪糊成了白团,我把它取下来时,纸鸢里掉出片桃花瓣,是临安北的‘雪里红’,已经干成了标本。”那年冬天的日记末尾,祖父画了只小小的风灯,灯芯处点着一点朱砂,像滴未落的血,又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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