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斋。
此地是景琰的私人书房，亦是整个地府旧派贵族势力的中枢神经。
斋内陈设古雅，紫檀木长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混着墨香，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与这古典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墙壁上悬浮着的数十面光幕，上面正以毫秒级的速度刷新着来自地府各处的数据流。
景琰一袭月白长衫，正手持一支狼毫笔，在一份纸质卷宗上写下批注。他落笔从容，姿态优雅，仿佛不是在处理公务，而是在进行一场书法创作。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空气微微扭曲，一道半透明的人影凭空凝聚成形。
是程诺。
景琰的笔尖在纸上顿住，留下一个沉郁的墨点。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锐利如刀。
他放下笔，从容起身，将双手拢在袖中，唇角勾起一抹熟悉的、玩味的弧度。
“程总师大驾光临，是我的哪个部门效率又垫底了，需要你亲自来优化？”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优雅悦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在他看来，这无疑是新一轮竞争的开场哨。
程诺的意识体很稳定，他平静地看着景琰，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不，我来交付我们之间最后一个项目。”
“哦？”景琰轻挑眉毛，“我们之间，还有未完成的项目？”
程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一挥，一道全新的数据光幕在两人之间展开。光幕之上，是一个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立体网络模型，无数节点与丝线交织，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芒。
“你的‘人情’体系，”程诺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晨报，“经过我的模型测算，在新秩序全面铺开后，有12.7%的结构性崩塌风险。”
景琰眼中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审视与凝重。他一眼就认出，那个模型的核心，正是他耗费数千年心血编织起来的，遍布地府各阶层的关系网络。
程诺的手指在光幕上轻轻一点。
“但同时，它也有34.2%的机会，成为新世界的稳定锚。这是解决方案。”
话音落下，光幕上的模型开始飞速演化，无数红色的风险节点被标注，同时，一条条绿色的优化路径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景琰沉默了。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质疑数据的准确性。因为他知道，在数据领域，程诺是绝对的权威。
他只是不明白。程诺为什么要这么做？
将自己最大的软肋，也是最大的依仗，如此赤裸裸地剖析出来，还附赠一份“优化方案”？
“你的条件是什么？”景琰沉声问道。他不相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尤其这顿午餐还是由他最大的竞争对手亲手奉上。
程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没有条件。你可以理解为……一次最终的尽职调查，和一份离职交接报告。”
“离职？”景琰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感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程诺没有解释，只是继续操控着光幕，将那份被他命名为《地府人情关系网络风险与机遇白皮书》的庞大文件，缓缓推向景琰。
“你的体系，本质上是‘人治’的极致。而在我主导的新秩序里，一切都将基于规则与数据。这两种模式天然冲突。”
“所以，你是来彻底清算我的？”景琰的声音冷了下来，周身的气势开始攀升。
“不，我是来告诉你，如何让‘人治’的温度，去润滑‘法治’的冰冷框架。”
程诺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份白皮书的终极目标，不是摧毁你的网络，而是引导它，改造它。让那些忠于你的旧派势力，从新秩序的阻力，转变为不可或缺的‘稳定器’和‘润滑剂’。”
景琰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份白皮书上。他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看到了他麾下核心成员的未来职位规划，看到了针对他们每个人的风险规避策略……
他看到了程诺为他，为他所有的人，规划好的一条……生路。
一条在即将到来的新世界里，不仅能活下来，还能活得很好，并继续发光发热的路。
这一刻，景琰终于明白了。
程诺此来，不是为了宣战，不是为了炫耀，更不是为了胜利。
这是一场告别。
一场以最“程诺”的方式进行的，最后的托付。
景琰猛地抬头，看向程诺。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见，程诺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那凝实的意识体，正像被风吹散的沙画，一点点逸散成金色的光点。
程诺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看着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景琰。
“这是我留给你最后的KPI，景琰兄，别让我失望。”
一声“景琰兄”，让景琰这位历经万劫、心如磐石的贵公子，眼眶瞬间红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正在消散的身影，却只捞到一片虚无的、冰冷的光点。
光点穿过他的指缝，飘向问心斋的穹顶，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程诺走了。
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景琰一个人，和他面前那份依旧闪烁着数据流的白皮书。
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僵在原地，一向优雅从容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孩童般的茫然与失落。
许久，他缓缓放下手，失神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微颤着喃喃自语。
“混蛋……”
“……连告别，都做得像一场我永远赢不了的述职报告。”
与此同时，一片无尽的虚无数据空间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最终告别目标锁定：BUG-001，崔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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