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听过很多爸爸的故事,以前他在外打工时,奶奶经常给他讲。
一个夏日的午后,知了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气都喊出来。李斌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的阴凉地里,帮奶奶剥着花生。
奶奶徐英莲坐在他对面,布满褶皱的手指灵活地翻飞,嘴里也没闲着。
“我这记性啊,好得很,”她一边把花生米扔进簸箕里,一边带着点小得意地说,“一件事,能记一辈子。”
李斌点点头,没吭声。他喜欢听奶奶讲过去的事,那些故事像老旧的黑白电影,在他的脑海里一帧帧放映。只是,这电影的胶片,有时候会“卡带”。
就像上次,家里来了几个远房亲戚,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李斌天生就不太会和人打交道,嘴巴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只会跟在奶奶屁股后面,别人问一句,他才小声答一句。
亲戚一走,奶奶就拉着他念叨:“你这孩子,嘴巴要‘白’一点嘛。”
奶奶是地道的农村人,她说的“白”,不是颜色,是让李斌嘴巴甜一点,会说话,讨人喜欢。
李斌当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嘟囔了一句:“我的嘴巴是红的。”血肉之躯,嘴唇当然是红色的。
这事儿李斌说完就忘了。
可没过两天,又有别的亲戚上门。奶奶当着一屋子人的面,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这件事,版本却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
“你们是不知道哦,我家斌斌这孩子有多倔,”奶奶拍着大腿,笑得合不拢嘴,“我天天教他,嘴巴要‘白’点,见人要会说话。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嘴巴是黑的,不是白的!就是不肯叫人!”
屋子里顿时哄堂大笑。一个婶婶捏了捏李斌的脸蛋:“哟,我们斌斌还是个狠人,嘴巴都是黑的,怪不得这么酷。”
李斌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热气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廓。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说的是“红”不是“黑”,可看着奶奶那张笑开了花的脸,还有满屋子亲戚善意的调侃,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在这种场合下让奶奶丢了面子。
他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给客人的茶杯里续上水,心里却忍不住吐槽:我真的会谢,这下好了,全村都知道我嘴巴是黑的了。
奶奶的故事匣子一旦打开,就很难合上。尤其是关于李斌爸爸李建国小时候的“光辉事迹”。
“你爸小时候啊,那才叫一个皮!”奶奶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整个村子,就没他不敢掏的鸟窝,没他不敢下的河。纯纯一个‘显眼包’!”
李斌听着奶奶嘴里冒出的新词,差点没绷住笑。看来奶奶也偷偷上网冲浪了。
“最离谱的是,”奶奶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小学毕业那年,要参加升学考试,多重要的事啊!结果呢?人家别的孩子都在考场里埋头写字,他倒好,带着几个同学,跑到隔壁村的果园里偷柑子去了!”
奶奶一拍手,簸箕里的花生米都跳了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考试错过了,初中没得上。你爷爷气得拿着扁担追着他打了三天三夜,他才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大伯出去打拼。”
李斌安静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晒得黝黑的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在田埂上肆意奔跑的模样。那似乎是和现在这个沉默寡言,总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的父亲,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些故事,像一块块拼图,拼凑出了李斌从未见过的,属于父亲的青春。
院子里的光线渐渐柔和下来,晚风带来了丝丝凉意。奶奶的话题,也总会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地转到一个更深、更远的地方。
她看着李斌,眼神变得格外温柔,叹了口气:“斌斌啊,有件事,奶奶要跟你说清楚。你可千万别怨恨你亲娘。”
李斌剥花生的手停顿了一下。
“你亲娘,不是真的不要你了。”奶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时候,你爸和你妈感情好得很。都怪你那个外婆,嫌我们家穷,饭都快吃不上了,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
奶奶的眼眶有些泛红,她伸手抹了抹眼角。
“你生下来才三天,奶水都还没吃上一口,你外婆就带着一帮人冲到家里来,硬是把你妈给拖走了。你爸当时跪在地上求啊,头都磕破了,可没用……他们家就是铁了心要拆散他们。”
“所以啊,孩子,你妈是爱你的,你爸也爱你妈。都是命,都是穷闹的。你别恨她,听见没?”
奶奶紧紧抓住李斌的手,手心的温度和粗糙的纹路,清晰地传递过来。
李斌抬起头,看着奶奶布满担忧的眼睛。
恨?
他应该恨吗?
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在他的世界里,“母亲”只是一个存在于奶奶故事里的模糊代号,一个由“可怜”、“无奈”和“爱”拼凑起来的虚幻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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