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名字很普通,叫“安居苑”。名字里的期许,如今都沉淀在了斑驳的墙皮和楼道里经年不散的复杂气味里——那是炒菜的油烟、角落的霉斑、以及老人身上淡淡的药味混合体,一种属于时间的、沉甸甸的实体。下午四点的光斜斜打过来,把防盗窗的影子拉长,像一道道栅栏,印在剥落的“通下水道”小广告上。
陈见深喜欢这个时间。他是修钟表的,铺面就在小区临街那排矮房。此刻,他正用一把极细的螺丝刀,小心地调试着一座老座钟的擒纵叉。店里很静,只有各种计时仪器发出的、杂乱又和谐的滴答声。这声音于他而言,是秩序,是这个世界赖以平稳运行的底层节拍。
窗外传来熟悉的喧闹。放学孩子的追逐,树下象棋的争执,还有不知哪家窗口飘出的电视剧对白。一切都裹在暖融融的日常里,像一层厚厚的包浆。
直到那声尖锐的电钻声撕裂这片混沌。
声音来自三单元。陈见深抬眼望去,看见几个穿着“迅捷维修”工装的人正从楼道里搬出工具。是了,二楼的老王家的卫生间漏水,殃及了一楼,终于请人来凿开墙面检查。
陈见深没太在意,低头继续工作。钟表的齿轮精密地咬合,分毫不差。
然而,某种不协调感,像一根极细的冰刺,悄然扎进他的后颈。
他再次抬头,眉头微蹙。不是因为电钻的噪音,而是因为随之而来的一种……空洞感。仿佛那钻头凿穿的不仅仅是水泥和砖块,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耳鸣前的寂静,短暂地覆盖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他放下工具,走到店门口,倚着门框望去。
维修工人们似乎遇到了麻烦。一个年轻的学徒正举着一块从墙里取出的、明显不属于现代建材的朽烂木头,对着领队比划。领队是个黑壮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师傅,你看这个!”学徒的声音在短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领队接过那块木头,掂了掂,随手扔到一边的建筑垃圾堆里。“老房子,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继续干活。”
陈见深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块木头上。不,不仅仅是木头。在朽木掉落的碎屑里,似乎埋着别的东西。一个方正的、颜色深暗的物件。
年轻的学徒也注意到了,他弯腰,用带着劳保手套的手,把它捡了出来。那是一个铁皮饼干盒,锈蚀得很厉害,边角已经烂穿,露出里面泛黄的纸张。
“嘿,藏宝图啊?”另一个工人笑着打趣,紧张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
学徒好奇地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叠旧报纸。他抖了抖灰尘,展开。
陈见深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报纸上的字,但他能看到那学徒的表情。从好奇,到辨认,再到一种全然的、毫无杂质的茫然。
“头儿……”学徒的声音有点发干,“这……这日期不对啊。”
领队凑过去,只看了一眼,便不耐烦地挥手:“胡扯什么!肯定是你看错了,或者是什么恶作剧的假报纸。赶紧扔了,干活!”
“不是,你看这日期,明……明天……”学徒执拗地指着报纸的刊头。
“放屁!”领队一把夺过报纸,揉成一团,狠狠扔进垃圾堆,“再磨蹭今天工钱别想要了!”
争吵声引来了几个邻居围观。有人笑着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就爱大惊小怪。没人把那报纸当真。一则无稽的谈资,很快就会被晚饭的香气和电视节目的声音冲散。
陈见深却一直盯着那团被丢弃在砖石碎屑里的报纸。它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突兀地长在熟悉的日常肌理上。
风吹过,掀起了报纸的一角。
他看得更清楚了些。报纸的纸质,是一种他记忆中七八十年代常见的、粗糙泛黄的质地。但那个日期……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那不是过去的日期。
那油墨印刷的、清晰无比的日期,赫然是 明天的日期。
周围的喧嚣——孩子的笑闹、电视的声音、锅铲的碰撞——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开,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那团肮脏的、来自墙内深处的报纸,像一个沉默而确凿的异物,硬生生楔进了此刻的时间流里。
陈见深下意识地抬手,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机械表。
秒针正平稳地扫过表盘。
下午四点十七分。
分毫不差。
但他店里的那座老座钟,不知何时,那沉重的黄铜钟摆,在空中凝滞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瞬间。
滴……答。
声音恢复了。
陈见深缓缓吐出一口气,感觉后背有些发凉。他再次望向三单元那个被凿开的墙洞,里面黑黢黢的,仿佛通往的不是邻居家的管线,而是某种更深、更不可知的地方。
他转身回到店里,拿起那把细小的螺丝刀,手指却微微有些颤抖。
窗外的日常依旧喧闹,安居苑浸泡在傍晚的金色余晖里,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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