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烟柳,长安东郊。
暮春的风带着离别的湿意,吹拂着灞水两岸如烟的垂柳。长亭外,古道边,太子李亨一身杏黄常服,立于临时搭建的锦帐之下。他面前案几上,象征性地摆着几样精致酒菜。身后是寥寥数名东宫属官和仪仗,气氛沉闷而压抑。
远处,尘土微扬。一队人马缓缓行来。当先一人,正是身着明光铠、腰挎横刀的肖华,神色肃穆。他身后,六名精骑金盔铁甲,队列森严。队伍中央,一辆青帷马车显得格外孤寂,车窗紧闭。
肖华勒马,抬手止住队伍。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锦帐前,对着太子李亨,单膝跪地,甲叶铿锵:“末将裴云,奉旨护送李翰林西行!见过太子殿下!”
车帘掀开,李太白在两名军士的“搀扶”下,踉跄着下了马车。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头发散乱,脸上带着宿醉的浮肿,眼神浑浊而茫然。他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的杨柳,又看了看锦帐下那个身着杏黄、面色复杂的年轻人。
李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屈辱、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他端起案上一杯早已冰凉的酒,走到李太白面前,声音干涩,毫无情感地念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李翰林…此去安西,路途遥远,望…善自珍重。孤…奉陛下旨意,特备薄酒一杯,为君…饯行。”
李太白浑浊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瞬,看着眼前这杯酒,又看看太子那强作镇定却难掩僵硬的脸。他忽然咧开嘴,发出一阵嘶哑而悲怆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灞水边回荡,惊起几只水鸟。
“哈哈哈…珍重?饯行?”他一把夺过酒杯,看也不看,仰头将冰冷的酒液灌入喉中。辛辣感冲入肺腑,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横流。他随手将空杯掷于地上,摔得粉碎,指着李亨,又指向长安城的方向,状若疯癫:“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哈哈…哈哈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狂笑着,踉跄着转身,不再看太子一眼,径直向马车走去,口中兀自高歌,歌声悲怆激越,撕裂了灞桥伤感的春色:“……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歌声中,李太白一头钻进马车,重重拉下车帘,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李亨僵立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李太白那掷杯的脆响,那癫狂的笑声,那指天骂地的诗句,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什么“君臣相得”?什么“千古佳话”?此刻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屈辱!
肖华默默起身,对太子抱拳一礼,不再多言,翻身上马,手臂一挥:“出发!” 沉重的马蹄声再次响起,队伍缓缓启动,碾过破碎的酒杯,碾过太子滴落在尘埃里的冷汗,碾过灞桥烟柳虚幻的温柔,一路向西,义无反顾地扎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风沙弥漫的昏黄天地。
李亨望着那消失在漫天烟尘中的队伍,眼中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终于崩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与茫然。他隐隐感觉到,李太白这狂歌而去的身影,带走的不仅仅是诗仙的才情,更像是一道投向帝国深渊的诅咒。长安的棋局已落子,而真正的杀劫,正在那万里黄沙之下,悄然凝聚成形。
长安,兴庆宫,勤政务本楼。
玄宗李隆基独立于高高的楼阁窗前,眺望着西方天际最后一抹残阳沉入暮霭。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的纹路在昏暗中流转着幽微的光泽。
一名黑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跪伏在他身后阴影中,声音低沉如耳语:“陛下,裴云所部已过陈仓。太子殿下…灞桥送行后,回东宫便闭门不出。另…安西密报,大食呼罗珊总督麾下‘沙蝎’精锐斥候,近日在碎叶川以北活动频繁,似有异动,目标…疑与康国萨保商队路线重合。”
玄宗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佩上一道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裂痕,目光幽深如古井。
“沙蝎…碎叶川…”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即将上演的精彩大戏。
“风,起于青萍之末啊…传朕口谕给夫蒙灵察:看好朕的‘客人’,也…看紧朕的‘新司马’。西域的沙子,该染点别样的颜色了。”
玉佩在他掌心被缓缓攥紧,那丝微光彻底湮灭。窗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一片太平盛世的璀璨繁华。而楼阁内的帝王身影,却融入了身后无边的黑暗,只余下一双映照着灯火却毫无温度的眸子,冷冷注视着帝国版图上那片即将被血与火点燃的、遥远的黄色沙海。
长安的棋局已移向大漠,无形的丝线穿透万里,将太极殿的权谋、灞桥的屈辱、西域的风沙,紧紧绞缠在一起。风暴,在死寂中孕育着毁灭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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