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广场上的喧嚣,像一场迟来的退潮,终于缓缓散去。
夕阳的余晖将朱红的宫墙染成一层凝固的血色,也把荀夫子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儒衫,映照得格外孤寂。他没有乘轿,也没有骑马,就在一众弟子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走回那座承载了百年书香与荣耀的稷下书院。
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向风雪低头的老松。可只有跟在他身侧的大弟子魏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老师那只曾执笔写下千万字策论的手,此刻正冰冷得像一块刚从深冬寒潭里捞出来的石头,并且,正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回到书院,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墨香与旧木的气息,非但没能让他心安,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他没有去讲学,没有用膳,甚至没有喝一口平日里最爱的雨前龙井,只是将自己,死死地锁进了那间他待了一辈子的书房。
书房里很静,静得能听到窗外竹叶被风拂过的沙沙声,像无数人在低声耳语。一排排经史子集,在书架上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个审视着他的判官。这里曾是他世界的全部,是他信仰的基石,是他对抗一切“奇技淫巧”的坚固堡垒。
可今天,这堡垒,裂开了一道缝。
“幻术……定是幻术……”荀夫子枯瘦的手指,抚过一卷《礼记》的竹简,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毫无力量的辩驳,“不过是西洋来的琉璃巧物,以光折射,惑人心智……非我华夏正道……”
他试图用一生所学的经典,去缝补那道裂缝。可赵明轩那张煞白如纸、惊恐万状的脸,却像一幅无法抹去的画,在他眼前反复浮现。那不是演戏,一个最重体统的儒生,绝不会在万民面前,上演那样一场毫无破绽的“疯魔”。
那些……在水中游动的“微小生灵”……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狠狠扎进了他的脑海。他穷尽一生所信奉的“格物致知”,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可笑。他格了半生竹子,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却从未想过,在一碗看似最纯净的水里,竟藏着一个肉眼无法窥见的、完整的“世界”。
如果水里有,那空气里呢?土壤里呢?甚至……人的身体里呢?
“不……不可能……”他猛地摇头,仿佛要将这个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观的念头甩出去。这不仅仅是挑战他的认知,这是在挖他作为一代大儒的根!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迟疑而轻缓。
“进来。”荀夫子收敛心神,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只是那威严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
门被推开,大弟子魏然快步走了进来。他平日里总是恭敬沉稳,此刻却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眼中闪烁着一种混杂着迷茫、兴奋与恐惧的复杂光芒。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走到书案前,却迟迟不敢抬头。
“何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荀夫子皱眉呵斥,试图用师长的威严,压下心中的不安。
“先生……学生……学生今日,去了那皇家医学院。”魏然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糊涂!”荀夫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筒里的狼毫笔一阵摇晃。他霍然起身,怒视着这个最得意的弟子,“那里是妖言惑众之地!你是我稷下书院的首徒,竟也去随波逐流!堕了我书院百年清誉!”
“学生知错!”魏然“噗通”一声跪下,却依旧没有将手中的纸藏起来。他抬起头,眼中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学生本想去寻其错漏,以证先生之论。可……可学生所见,却……却让学生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了。”
他将那张已经捏得有些湿润的纸,用颤抖的双手,恭敬地呈了上去。
荀夫子本想斥责撕毁,但目光落在纸上时,却再也移不开了。
那是一幅草图。画的不是山水,不是花鸟,而是一个……人形。但人形之内,并非他熟知的五脏六腑、经络穴位图样,而是一套他从未见过的、精密无比的管道网络。图的中央,是一个形如桃仁的器官,被朱笔标注为“心”。从“心”出发,有粗有细的管道遍布全身,有的被标注为“动”,有的为“静”。
“这是何物?胡乱涂鸦!”荀夫子厉声喝道,但他的声音里,却少了几分底气,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惊疑。
“先生,这是医学院里挂的‘人体血脉图’。”魏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颤抖,“他们说,人身之内,并非以气运血,而是血自心出,通过这‘动脉’奔流不息,滋养百骸,再由‘静脉’回归于心,周而复始,谓之‘循环’。他们说……我们中医的‘气’,或许……或许就是这血液奔流时产生的力量!”
“一派胡言!”荀夫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桌案,大口喘着气。“人心主神明,乃君主之官,岂能是凡俗的血肉水泵?这是……这是对圣贤的亵渎!是对人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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