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更夫的梆子声刚刚隐没在洛阳四坊的晨雾里,数百份油墨未干的《寒门志》抄本便如一夜之间长出的菌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各大茶肆、酒楼、驿馆的门前石阶上。
纸张粗劣,触手粗糙如枯叶,边缘微微卷曲,在晨风中轻颤;油墨尚未干透,指尖拂过便留下淡淡的黑痕,混着松烟与豆油的气息,悄然渗入鼻腔。
开篇便是庾敳幼年家贫,一边牧牛一边将《孝经》挂在牛角上苦读的故事——那字迹遒劲有力,笔锋如刀刻入纸背,仿佛能听见少年在田埂上朗朗诵读的声音,伴着远处牛铃叮当,和着风吹麦浪的沙沙声。
紧接着,是赵氏代戍边亡夫上书,状纸被打了回来十七次,依旧跪在尚书台门前,直至额头叩破,血染青石……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寒门子弟挣扎求存的血泪史,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有人读至此处,喉头哽咽,眼眶发热;有老妇人蹲在街角,用袖口抹去泪水,喃喃道:“这写的,不就是咱们?”
抄本中,更有几幅笔法简练却神韵十足的插图。
最引人注目的一幅,画的正是昨日东市那个姓周的屠夫。
图中,他一手按着案板上的猪肉,肉汁顺着木纹缓缓滴落,发出“嗒、嗒”的轻响;一手高举屠刀,刀锋映着晨曦,泛出冷冽银光。
身旁一行大字旁白:“官如店,客不悦则去。”寥寥数字,却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百姓心中积郁已久的蒙昧与畏惧。
起初,只是早起的店家捡起,好奇地扫上两眼。
可很快,这薄薄的几页纸便有了燎原之势。
识字的人被不识字的团团围住,站在条凳上高声念诵,声音在窄巷间回荡,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茶馆里,说书先生放下了惊堂木,将《寒门志》的内容编成段子,语调抑扬顿挫,引得满堂喝彩;酒肆中,醉眼惺忪的酒客拍着桌子,大声争论着庾敳与赵氏的命运,杯盏相碰,热气蒸腾。
几个穿着寻常布衣的年轻人混在人群中,一边听一边低声记录,待人群散去,便匆匆分头离去。
原来那“换店谣”最早出现在西市学堂外,由一名流浪先生教孩子们唱着玩儿——而那人,正是去年因言获罪被贬的前国子监助教。
于是,街头巷尾的孩童竟将那“屠夫论政”的旁白编成了一首“换店谣”,拍着手跳着脚传唱:“换个店,换个官,不让我们活,我们就换天!”稚嫩的童声清脆响亮,像铜铃摇动,穿透薄雾,传遍了洛阳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百姓在议论纷纷中,第一次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待与激动:“原来,天子……真肯听我们这些小人物说话?”这滴墨,不仅染透了春水,更点燃了民心。
与此同时,城西太学讲堂,香炉里沉水香的青烟袅袅升起,细若游丝,缭绕于梁柱之间,散发出微甜而沉静的气息。
当朝大儒郑袤受邀开讲《礼运》,他身着玄端,仪态庄重,刚一开口,浑厚的声音便响彻讲堂:“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话音未落,台下一名衣着华贵的学子便霍然起身,高声质问:“敢问郑公,君子不器,何以屠沽之辈亦能厕身庙堂?今有寒门骤登高位,岂非悖于圣人‘远小人’之训,乱我朝纲礼法?”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不少出身世家的学子都投来赞同的目光。
这无疑是向新政最直接的挑战,也是对郑袤这位主讲大儒的公然诘难。
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郑袤身上,看他如何应对。
谁知,郑袤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抚须朗声一笑,笑声中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通达:“问得好!但你只知‘君子不器’,却忘了夫子何曾说过‘有教无类’?昔日孔圣收徒七十二,其中可有贱役商贾?子贡亦不过陶朱之属。尔等口诵圣贤之言,心中却存门户之见,将人分三六九等,到底是尊孔,还是辱没师门!”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那发问的学子顿时面红耳赤,呐呐不能言。
郑袤却不就此罢休,他转身从侍立一旁的助教手中取过一卷竹简,正是曹髦亲授的《策试律》副本。
他将竹简高高举起,朗声道:“陛下有诏,开策试,立新律!尔等看清,这上面写的,是‘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此非破礼,恰恰是复礼之本义!让贤能者居其位,让百姓安其生,这才是真正的大道,这才是天下为公!”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照在那展开的竹简上,金色的光芒映着古朴的隶书,神圣而庄严。
墨迹仿佛被点燃,升腾起无形的火焰,灼烧着每一双注视它的眼睛。
台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不知是谁第一个站起来,奋力鼓掌,口中爆喝一声:“好!”
仿佛一个信号,瞬息之间,雷鸣般的喝彩声与掌声便炸裂开来,经久不息。
那些原先心存疑虑的学子,此刻眼中都燃起了熊熊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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