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上前,从骑士手中接过那只冰凉的铜管,转身递给了曹英。
没有言语,只一个眼神,示意他亲启。
这是一种无声的信任,也是一种无言的考验。
曹英的指尖触碰到铜管的蜡封,那上面还带着骑士驰骋而来的风尘与湿气——微凉黏腻的封蜡沾在指腹,仿佛凝结了千里奔袭的疲惫;耳畔似有铁蹄踏过荒原的余响,在寂静中隐隐回荡;鼻尖掠过一丝焦油混着雨水的气息,那是边关急信特有的味道。
他的动作迟滞了片刻,心中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诏令,意味着君臣之别,是命令;训诫,意味着过错待罚,是鞭挞。
而一封亲笔密函,却更像是一场私密的对话,甚至……是一次平等的交流。
他拧开铜管,从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竹简。
展开的瞬间,扑面而来的并非帝王威仪,而是一股熟悉的、属于军务文书的墨香——清苦中带点松烟的凛冽,像极了当年西营值夜时案头常燃的灯芯草。
简首四个大字,如刀刻斧凿,刺入他的眼帘——《京畿治安月报》。
这不是诏令,不是训诫——竟是一份军报。
曹英的呼吸陡然一滞,目光迅速向下扫去。
开篇第一条,便如同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龙首卫西营,夜巡不力,致南郭仓遇火,焚毁秋粮三百石。幸扑救及时,无有伤亡,然南郭百姓怨声载道,言及昔日龙首卫之威,无不叹息。”
短短数语,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掌发颤。
那竹片边缘硌着掌心,粗糙的裂痕刮过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
龙首卫西营,曾是他亲自从血誓营中挑选精锐组建,以纪律严明、巡防滴水不漏而着称。
如今,竟连一座小小的粮仓都护不住?
他强忍着心中的刺痛,继续往下看。
月报中罗列了京畿一月内的十数起大小案件,从坊间斗殴到官道劫掠,每一件都清晰标注了负责的巡防营伍、处置结果,以及……民众的反应。
他看到了自己昔日提拔的队正因处置失当而被降职,看到了他曾经鄙夷的文吏出身的督官,却因查案细致而受到嘉奖。
这一切都清晰地告诉他,在他“死”后,他所珍视的那个体系,正在以一种他陌生而又无法反驳的方式运转着,有好,亦有坏。
竹简的末尾,是几行龙飞凤舞的朱笔批语,正是曹髦的笔迹。
“昔日尔所掌之军,今已散魂。虎狼之师,失其心则为野犬,徒耗粮饷,为祸乡里。朕欲整之,却恐伤其筋骨,动摇国本。卿曾为之帅,当知其病根何在。”
没有一句责备,没有一句命令。
字里行间没有斥责,只有一种近乎恳求的叩问。
竹简在他掌中发出细微的呻吟,像极了当年西营操场上某个年轻士兵负重跪倒时骨骼的轻响。
那些他曾视为铁律的规章,那些他亲手打磨的纪律,如今竟成了百姓口中的笑谈。
是他们变了?还是他自己……早就忘了这支军队最初为何而立?
“砰!”
曹英手中的竹简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痕。
他久久地伫立在清晨的寒风中,一动不动。
冷风灌进衣领,针扎般刺入脖颈,但他浑然未觉。
当日下午,天色愈发阴沉。
午后的云层压得极低,风里带着湿土的气息,仿佛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曹英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流淌,如同当年战场上溃散的阵型。
就在这时,马蹄声碎,铁链叮当——
一行人影自雨幕中浮现。
一队驿卒押解着一名囚犯,途经烽燧歇脚。
阿九按照事先的吩咐,为他们提供了热茶和干粮。
热茶升腾起一缕白雾,混着粗粮蒸饼的麦香,在潮湿空气中弥漫开来;铁镣拖地的声音断续传来,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刮擦着旧日记忆的锈迹。
曹英的目光无意间一瞥,整个人便如遭雷击。
那囚犯虽披枷戴锁,须发蓬乱,满面污泥,但那双在困顿中依旧透着悍气的眼睛,那挺得笔直的脊梁,他化成灰都认得。
是赵破虏。
他昔日最勇猛的副将,那个曾为他冲锋陷阵、身中七箭而不倒的汉子。
赵破虏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艰难地抬起头。
当他看清檐下那个身着布衣、形容枯槁却眼神沉静的男人时,先是愕然,继而双目瞬间赤红,嘴唇哆嗦着,脖颈上的旧疤因肌肉紧绷而凸起——那是三年前替他挡下流矢留下的印记。
“将军……你……你还看我作甚?”良久,赵破虏才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眼里却涌出滚烫的泪水,“我不配让您看见这副模样……”
曹英缓缓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默默为他拂去肩头凝结的泥土和草屑。
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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