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七月廿九,晨光微亮时,城郊赵记木作的工坊里,风箱 “呼嗒呼嗒” 的声响已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炉火映得满室通红,铜水在坩埚中泛着亮白的光,像一汪融化的星河,偶尔溅起几点火星,落在青砖地上,转瞬便熄灭了。
沈序握着一把黄铜卡尺,正俯身测量昨日用云纹铜浇筑的齿轮初胚。齿距三寸,齿深一寸半,尺寸与《考工秘录》的图纸分毫不差,可他指尖划过齿牙边缘时,仍微微蹙眉 —— 云纹铜虽坚硬,却偏脆,若用于刻漏的传动齿轮,长期受力恐易崩齿。刻漏计时需昼夜不停,齿轮的耐磨性是关键,稍有差池,便会影响数据精度,明日复核时若出纰漏,不仅证不了清白,反会落入虞嵩的圈套。
“沈吏,歇口气吧,这初胚已经够规整了。” 赵伯端着一碗温水走过来,额上满是汗珠,粗布短褂的前襟已被炉火烤得半干,“老夫打了一辈子铜器,还没见过谁测尺寸这般较真,连毫厘的偏差都不肯放过。”
沈序接过水碗,却未饮,目光仍落在齿轮上:“赵伯,云纹铜虽好,却恐不耐用。刻漏齿轮昼夜转动,需耐磨损的材质,否则用不了几日便会崩齿。” 他伸手拿起一块云纹铜的边角料,用锤子轻轻一敲,边角处竟崩下一小块铜屑,“您看,这般脆性,怕是撑不住复核后的长期使用,更遑论日后观测。”
赵伯闻言,也凑过来细看,眉头渐渐皱起:“你说得在理,是老夫考虑不周了。可这方圆百里,能找到云纹铜已是不易,更耐磨的铜料……”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往里屋走去,“沈吏稍候,老夫去取样东西。”
沈序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工坊角落堆放的工具 —— 有祖父当年用过的錾子、锉刀,还有赵伯自己打造的铁砧,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锤痕,皆是岁月的印记。他拿起那本《考工秘录》,翻到 “铜料辨质” 一页,上面写着:“刻漏齿轮,宜用乌铜铸之。乌铜质坚而韧,耐磨不崩,传动力匀,可保昼夜无差。” 可乌铜稀有,多用作兵器或宫廷重器,寻常工坊根本无从得见,他也只是在祖父的描述中听过,从未见过实物。
不多时,赵伯从里屋出来,手中捧着一个黑布包裹的小盒,脚步比往日沉了些,像是捧着什么珍贵之物。他走到沈序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 —— 盒中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放着一锭巴掌大的铜块,色泽乌黑,却隐隐透着金属的光泽,与寻常铜料截然不同。
“这是…… 乌铜?” 沈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伸手想要触碰,却又克制地收回手。
赵伯点头,指尖轻轻拂过铜块,语气带着几分感慨:“这是三十年前,老夫在司天监工坊当差时,监正大人赏赐的。那时老夫还是个学徒,跟着沈老主事(沈序祖父)学制仪,一次修复浑天仪齿轮,老夫凭着一股韧劲,熬了三夜校准齿距,监正大人便将这锭乌铜赏了我,说‘匠人当有匠心,此铜配匠心’。”
沈序心中一动,原来赵伯竟还跟着祖父学过艺,这般算来,两人也算有同门之谊。他看着那锭乌铜,又看向赵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虞嵩入了司天监,” 赵伯的语气沉了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愤懑,“他掌星象科时,便总想着篡改数据讨好上面。有一次,浑天仪观测到‘荧惑犯心’,本是正常星象,他却硬说‘此乃凶兆,需改记录避祸’,还命工坊将浑天仪的齿轮故意调偏,让观测数据失真。沈老主事不肯从,与他争执,他便暗中报复,扣了沈老主事的俸禄,还将老夫调去做杂役,不让老夫再碰仪器。”
沈序握着《考工秘录》的手紧了紧,祖父当年的遭遇,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
“老夫性子倔,见不得他这般营私舞弊、埋没实证,” 赵伯继续道,“便愤而辞官,回了城郊开了这小工坊。这锭乌铜,老夫一直珍藏着,想着总有一天,能再用它铸一件像样的仪器,不辜负监正大人与沈老主事的教诲。如今见你为了实证,敢与虞嵩硬拼,老夫便知道,这乌铜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赵伯,这……” 沈序有些动容,这锭乌铜对赵伯而言,不仅是一块铜料,更是对过往的念想,对匠心的坚守,他怎能轻易收下?“这太贵重了,晚辈不能要。”
“你必须收下!” 赵伯打断他,语气坚定,“老夫珍藏它三十年,不是为了让它在盒中蒙尘,是为了让它能护实证、辨真伪。如今黄河溃堤,百姓受难,虞嵩还在颠倒黑白,这锭乌铜若能帮你修复仪器,揭穿奸佞,便是它最好的归宿,也是老夫对沈老主事、对监正大人最好的交代!”
沈序看着赵伯眼中的坚定,又看了看那锭乌铜,心中百感交集。他躬身向赵伯行了一礼,语气带着郑重:“晚辈多谢赵伯厚赠,定不负此铜,不负匠心,更不负百姓!”
赵伯扶起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有你这句话,老夫便放心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熔铜铸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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