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九年秋,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洗去了京城的暑气,却洗不褪钦天监衙门前的焦灼。新历推行不过半月,张启便领着七位旧历博士跪在宫门前,身后跟着一摞摞泛黄的《大统历》抄本,大有不达目的便不起来的架势。消息传到算学馆时,沈序正和苏微对着新绘的浑天仪图纸议事,窗棂外的梧桐叶被雨打落,恰好落在图纸的“赤道圈”上。
“沈大人,张大人在宫门前哭天抢地,说新历改了霜降时辰,扰了天地气机,如今山西大旱,全是您乱改历法的罪过!”小吏跑得气喘吁吁,官帽上的水珠滴在青砖上,砸出一个个小水窝。
王二柱刚把修好的观测仪搬到廊下,闻言撸起袖子就骂:“放他娘的秃驴屁!山西旱了仨月,新历才推半月,难不成这旱灾是算学馆的算盘珠拨出来的?俺这就带匠人联盟的兄弟去把他揪起来,让他看看观测仪上的旱情记录!”
“不可。”沈序抬手按住他,目光落在图纸上的观测数据,“他要的不是道理,是朝堂上的声威。陛下召我即刻觐见,你们守好算学馆,尤其是各地送来的观测记录,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动。”
苏微快步走进内室,拿出一个油布包裹的木盒:“这里面是山西观测点近半年的气象记录,还有我根据星象推算的降水概率表。张启要拿天灾做文章,咱们就用数据戳破他的谎言。”她顿了顿,将一块刻着算珠纹样的玉佩塞进沈恪手里,“这是我爹留下的,说是能安神。你放心去,算学馆有我们。”
沈序攥紧玉佩,冰凉的玉质让纷乱的思绪沉静了几分。他回头瞥了眼院子里,周小福正领着一群学子用算盘演算节气,噼啪声透过雨幕传来,竟比宫门前的鼓噪更让人安心。
金銮殿内早已气氛凝重。李珩端坐在御座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御案上摆着张启递上的“灾情奏折”,旁边还压着山西巡抚的急报。周怀安站在百官前列,虽仍在闭门思过期间,却被张启以“为国尽忠”为由拉来助威,此刻正捧着本《礼记》,脸色比殿角的铜鹤还要阴沉。
“陛下,沈序擅改祖制历法,紊乱节气时序,致使山西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此等滔天大罪,当诛九族以谢苍天!”张启跪在丹陛之下,声音哭得嘶哑,蟒袍前襟被泪水打湿,活像只落汤的老鸹。
“张大人这话,倒让臣想起去年江南水灾。”沈序踩着雨声走进殿内,青袍下摆沾了些泥点,却丝毫不显狼狈,“彼时旧历沿用百年,怎么没见它保江南百姓平安?反而因预报失准,淹死的百姓不计其数。若按大人的道理,那百年旧历,岂不是该挫骨扬灰?”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静了静。去年江南水灾的惨状众人记忆犹新,彼时张启正以“天有定数”为由,反对朝廷拨款赈灾,此刻被沈序当众点破,老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周怀安重重咳嗽一声,翻开《礼记》念道:“‘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节气乃祭祀根基,霜降提前两刻,祭祀时辰便错了规制,祖宗神灵不安,自然降灾警示。沈恪,你懂不懂‘敬天法祖’四个字的分量?”
沈序弯腰从袖中取出木盒,打开的瞬间,数十张麻纸装订的观测记录整齐排列,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墨迹如新。“周祭酒张口闭口祖宗神灵,臣倒想请教,哪朝哪代的祖宗,是靠‘猜时辰’养活百姓的?”他拿起最上面一张,“这是山西观测点从开春到现在的记录,每月日照时长、土壤湿度、风向变化,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楚。山西干旱,是因为春季季风偏南,水汽无法北上,与霜降时辰何干?”
“强词夺理!”张启跳起来,指着沈序的鼻子,“这些歪歪扭扭的数字,谁知道是不是你伪造的?农夫匠人的粗浅记录,也配拿来朝堂说事?”
“是不是伪造,一问便知。”沈序转向御座,“陛下,山西观测点的主事是前钦天监博士李淳,此人毕生研究历法,因反对旧历谬误被排挤。他的观测记录,张大人敢说一句‘不实’吗?”
张启的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李淳是钦天监的老臣,治学严谨是出了名的,连周怀安都曾称赞他“精于推步”,此刻哪里敢质疑。
李珩抬手示意沈恪继续,目光扫过殿内沉默的百官:“沈卿,你说实证是‘格物致知’的正道,今日便说清楚,这新历到底好在哪里,又如何解山西之困。”
沈序上前一步,将观测记录摊在御案上,声音朗朗:“陛下,实证并非异学,而是《大学》所言‘格物致知’的正道。旧历以‘百年常数’推算节气,管他日月运行如何变化,只管按老黄历标注时辰,这就好比用旧鞋套新脚,不是鞋不合脚,反说脚长错了。”
这话引得殿内几个年轻官员低笑出声,连李珩的嘴角都微微上扬。周怀安气得吹胡子瞪眼,却被沈恪接下来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新历之妙,在于‘因时而变’。臣与全国两百七十三个观测点的学子匠人,每日观测日影、记录星象,将日月运行的规律转化为数据,再以此推算节气。就说霜降,旧历定在十月初三午时三刻,可今年星象显示,真正的霜降时刻在十月初三巳时一刻,提前了两刻钟。这两刻钟,对农夫而言,便是收割作物的黄金时机——早收一日,便能避开后续的寒潮,减少三成损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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