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次癸未,仲冬既望。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场雪,细密的雪沫子沾在算学馆的青瓦上,给“实证利民”的木匾镶了层银边。往日里该是算筹敲击声此起彼伏的庭院,今日却挤得水泄不通——国子监的陆慎行大儒应礼部之邀,来此主讲“算学源流”,据说要为学子们“正视听、辨真伪”。
周小福抱着刚整理好的江南观测数据,挤在人群后皱眉。他刚从皇宫复命回来,就听说陆慎行要来,这位老儒最是推崇《九章算术》的传统章句,前几日还在朝堂上痛批实证算学“舍本逐末,以器代道”,如今跑到算学馆来讲学,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诸位学子可知,算学之根在何处?”陆慎行端坐在讲堂正中,穿一件藏青锦袍,山羊胡修剪得整整齐齐,手中玉如意一点桌面,“不在江滩的观测仪上,不在漕船的账册里,而在孔孟的义理中!昔日周公制礼,以算学定赋税、明历法,靠的是‘经世致用’的本心;如今某些人搞什么实证观测,整日趴在仪器上看风测水,把算学弄成了工匠的雕虫小技,真是斯文扫地!”
台下立刻响起窃窃私语。新入学的学子大多是寒门出身,此前只知算学能记账糊口,被陆慎行这番“义理”说得晕头转向;而跟着沈序查过漕运、参与过防洪的老学子却满脸不服,赵小树刚要站出来反驳,就被身边的周小福拽住了。
“周师兄,他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赵小树压低声音,气得脸通红,“去年芜湖洪水,若不是先生用观测仪算出水情,百姓早被淹了!这难道不是经世致用?”
“别急,先听他把话说完。”周小福目光扫过讲堂角落,那里站着两个面生的儒衫子弟,正偷偷用小本子记录学子们的反应,“他是来挑事的,咱们越急,越中了他的圈套。”
陆慎行像是没听见台下的议论,继续高谈阔论:“《九章算术》有云‘方田术曰,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这是祖宗传下的铁律!可如今有人偏要搞什么‘水位刻度’,用黄铜片子刻上歪歪扭扭的记号,说比老祖宗的算法精准——依老夫看,这不是精准,是离经叛道!”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更有甚者,借算学馆之名,将学子派往各地观测点,名为‘实证’,实则是安插亲信,培植私党,此等用心,不可不防啊!”
这话一出,台下顿时炸开了锅。新学子脸色骤变,看向老学子的眼神都带了几分警惕;老学子们则怒不可遏,赵小树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陆大人此言差矣!我们去观测点是为了记录水文、预警灾害,去年山东大旱,是我们用算学算出地下水脉位置,打井救了半个县的百姓!这怎么能叫培植私党?”
“毛头小子,懂什么叫君臣之礼?”陆慎行的门生立刻站出来反驳,“沈御史将算学馆学子安插在地方,不听府县调遣,只听他一人号令,这不是私党是什么?前几日赵王殿下的人不过是查问观测点事务,就被沈御史的人扣了起来,这难道是朝廷法度所容?”
“那是他们先砸了我们的观测仪!”
“强词夺理!”
双方吵作一团,讲堂里的桌椅被撞得“砰砰”响。周小福正要上前调停,就见王二柱扛着朴刀从外面冲进来,他刚去城外给沈序的书信换马,一进门就听见有人骂沈序,顿时红了眼:“哪个不长眼的敢污蔑先生?俺王二柱的朴刀可认不得什么大儒门生!”
他这一嗓子如同炸雷,讲堂瞬间安静下来。陆慎行的门生吓得后退半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敢行凶?这里是算学馆,不是市井斗殴的地方!”
“俺不打读书人,就问你一句话。”王二柱把朴刀往地上一戳,刀鞘砸得青石板溅起雪沫,“去年河南大旱,你家陆大人在京城喝着热茶写文章的时候,俺们先生带着学子在地里挖井,三天三夜没合眼,手上磨得全是血泡——这样的人,会培植私党?你良心被狗吃了?”
这话问得那门生哑口无言,陆慎行气得山羊胡都抖了,一拍桌子站起身:“竖子无礼!老夫乃国子监博士,受陛下钦命讲学,你敢如此放肆?”
“钦命讲学也不能乱说话!”王二柱梗着脖子,“俺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知道‘实证利民’四个字怎么写。先生教我们算学,是为了让百姓有饭吃、不受灾,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你要是再敢污蔑先生,俺就去皇宫门口喊冤,让陛下评评理!”
陆慎行被气得说不出话,拂袖而去,他的门生也跟着狼狈退场。看着他们的背影,王二柱得意地扬了扬头,却被周小福拽到一边:“王大哥,你又冲动了!陆慎行是文官集团的人,你这么得罪他,他们只会更变本加厉地找咱们麻烦。”
果然,当天傍晚,算学馆就出了乱子。有人在学子宿舍的墙上贴了匿名揭帖,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沈序勾结萧彻,以观测点为据点,私藏兵器,意图不轨”“算学馆学子皆为沈氏私兵,他日必反”等字样。更有甚者,把沈序派学子去各地观测点的名单抄录下来,说这些人“拿着朝廷俸禄,却只听沈序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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