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五一前夕
我收到曼丽的邮件时,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分钟才敲下回复。
窗外广州的木棉正落得纷纷扬扬,而邮件里那个熟悉的名字,正裹挟着北京的风沙朝我走来。
5月1日凌晨4点多,深圳东的出口处攒动着穿夹克衫的旅客,从北京西出发的K105快车刚刚到站。
曼丽出现时,我差点没敢认——她穿一件深灰薄呢风衣,领口别着枚银色书签式胸针,米白色直筒裤裹着修长的腿,脚上是双系带牛津鞋,与大学时总穿运动服的模样判若两人。
齐耳短发烫成细密的波浪,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扫过人群时,带着种沉静的锐利。
“这边”
我扬手时,她已经朝我走来,嘴角弯起的弧度比记忆里收敛许多。
“一年不见,你倒没怎么变。”
她的声音里掺了点京腔的尾音,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广东还是这么潮?”
“比北京舒服点。”
我接过她的帆布背包,触到里面硬壳笔记本的棱角,“研究还顺利?”
“王教授的课题进入数据建模阶段,每天对着服务器房的 IBM主机,眼睛都快成代码了。”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在荧光灯下泛出冷光,“倒是你,还在网络上聊天交友?”
“哪有时间啊,最近在搞一个项目!”我笑了笑说道。
“哎,我千里迢迢来到深圳,你打算怎么接待我呢?”
她眨了眨眼,调皮的问道。
“我们先去酒店休息下,然后带你出去逛一逛?”我笑着问道。
“好的!一切听你安排!”她笑道。
五一当天的世界之窗挤满了举着胶片机的游客。
曼丽站在埃菲尔铁塔模型下,仰头数着钢铁支架:“去年9月去巴黎参加学术会议,真塔倒没这么多人。”
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折叠式日程本,钢笔在纸页上划出沙沙声,“不过这里的罗马斗兽场缩微得很考究,比例误差不超过 3%。”
我忽然想起大三那年,她在图书馆啃《艺术史》时,曾指着插图说要和我一起去罗马。
“还记得你说要在许愿池投三枚硬币?”
她笔尖一顿,抬眼时睫毛在镜片上投下浅影:“人是会变的。”
风掀起她风衣下摆,露出里面浅蓝衬衫的领口,系着条细格纹丝巾——这是北京知识分子最时兴的装扮,“现在觉得,算法模型比许愿靠谱。”
华侨城的缆车在丛林上空摇晃时,曼丽正谈论卡尔?文森特的论文:“他在神经网络优化上有独到之处,上周在清华的讲座座无虚席。”
她侧过脸,阳光穿过缆车玻璃,在她脸颊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线,“我们常去五道口的酒吧讨论课题,他调的威士忌很地道。”
“只是讨论课题?”
我攥紧缆车扶手,金属冰凉硌手。
“不然呢?”
她轻笑一声,尾音带着北京姑娘特有的漫不经心,却伸手理了理丝巾,“文森特是荷兰裔,思维方式和我们不一样。他说我的论文像江南园林,九曲回肠却少了逻辑的承重墙。”
莲花山的邓小平铜像前,一群穿校服的学生在宣誓。
曼丽望着铜像底座的生卒年月,忽然说:“北京的学者圈常说,改革开放让深圳成了试验田。你看这些孩子,眼睛里的光和我们当年多像。”
她从背包里拿出瓶矿泉水,拧开时手腕轻转,露出块简约的机械表,“但光有热情不够,得有方法论支撑。”
“就像你和文森特?”
我盯着她手表秒针的跳动,那是块我从未见过的牌子。
她喝水的动作停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我说过,我们只是同事。”
红树林的滩涂上,退潮后的泥地里爬着招潮蟹。
曼丽蹲下身,手指悬在半空却不触碰:“北京的玉渊潭可没有这个。”
她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涂着透明指甲油,“上周和文森特去后海,他说美国的湿地保护用的是 GIS系统,我们还在靠人工采样。”
“他什么都好?”
我盯着她的脸,问道。
“专业领域确实顶尖。”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沙粒,动作优雅得像在实验室整理白大褂。
“不过他喝咖啡要加三块方糖,太甜了,不符合我的口味。”
华强北电子城的空气里飘着松香和电路板的味道。
曼丽在一家柜台前拿起诺基亚 8210,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按动:“北京中关村刚到货这款,比深圳贵三百。”
她转向老板,语气平稳得像在学术研讨,“能试机吗?我需要测试它的红外传输功能。”
老板打量着她的风衣和眼镜,连忙递过充电器。
她接手机时,我瞥见她风衣内侧口袋露出半截英文报纸——《China Daily》的边角已经磨卷。
“大学时你连 BP机都不会用。”
我想起她当年对着数字键盘皱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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