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青帮总堂浸在浓稠的夜色里,檐角的铁马在无风的夜里纹丝不动,檀木供香的余韵混着白日操练留下的硝烟味,在回廊下凝成一团沉郁的气息。沈啸尘站在“忠义堂”烫金匾额下,指间捏着半截烧得焦黑的线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靴底碾过青石板地面时,一道细密的银灰色粉末被带起,在透过窗棂的月光下闪烁如碎雪,沿着地砖缝隙蜿蜒成细小的溪流。
“三天前核对密档时,这里连蛛网都没动过。”他声音压得比檐角的虫鸣还低,指尖划过八仙桌边缘那道新鲜的月牙形划痕——裂痕边缘散落的香灰与地面粉末同色,细如筛过的精盐,在指尖捻动时几乎没有颗粒感,“后半夜有人进过密室,还想把痕迹抹干净。”
苏曼卿提着羊角灯笼凑近,橘色光晕里,香灰从堂中主位的太师椅脚开始,绕过供桌腿,蜿蜒着伸向北墙的关公画像,像一条被人踩过的银蛇,在青砖上留下若隐若现的轨迹。“总堂夜里三班轮岗,每班十二人,巡逻间隙最多一刻钟。”她指尖轻点画像两侧的铜烛台,烛身冰凉,雕花缝隙里积着薄灰,唯独底座的转钮处异常干净,“暗门机关连发丝都瞒不过,触发时铃铛会响遍整个西跨院,除非……”
话音未落,沈啸尘已按住左侧烛台顺时针转了半圈。齿轮转动的轻响从墙内传来,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细碎,关公画像缓缓滑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暗门,门轴处还沾着未干的油迹,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暗门内侧的石阶上,香灰痕迹突然变得清晰,甚至能看清鞋尖的朝向——前掌浅、后掌深,分明是倒退着离开的,每一步都用脚后跟着意碾过,仿佛在刻意抹去来时的路。石阶转角处,一枚脱落的布纽扣卡在石缝里,布料粗糙,是杂役常穿的粗麻布。
天微亮时,老账房周伯已在账房摆开了阵势。八仙桌上铺着白纸,三个白瓷碗整齐排列,分别盛着密室香灰、总堂供香香灰和他刚烧的新香灰。老人枯瘦的指腹捻过粉末,触感细腻如滑石粉,与供香香灰的粗粝截然不同。“这是‘凝神香’的灰。”他将瓷碗凑近鼻尖轻嗅,眉头微蹙,“庙里的平安香烧不出这成色,得是加了硝石和沉香木的特制香,遇潮会结块,可这灰散得很,分明是刚烧的,最多不超过六个时辰。”
他忽然抬眼,目光越过账本堆,落在沈啸尘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是上月与“过江龙”陆震山结盟时所得,碧绿色的玉身雕着盘龙纹,坠着朱红流苏,穗子末端还缠着半根未燃尽的凝神香,香头焦黑如炭,与碗中香灰同源。
沈啸尘喉结滚动了一下。陆震山昨夜刚以“商议盐路分账”为名留宿总堂东跨院,随行的八个护卫里,那个跛脚刀客的身影猛地撞进脑海——那人走路时左脚轻踮,鞋码比常人宽半寸,恰好与石阶上深浅不一的足迹吻合。更可疑的是,今早清点客房时,陆震山的床榻边也散落着少量香灰,只是当时谁都没在意。
苏曼卿却沿着香灰反向追查,灯笼照过回廊石柱、穿过后院花丛,最终停在总堂后厨的烟囱下。她让杂役搬来长梯,亲自攀上去用白手帕擦拭烟囱内壁,雪白的帕子立刻沾了层银灰,边缘还缠着几根细小的炭丝。“昨夜负责添炭的是小六,子时三刻还见过他往炉膛里加炭。”她踩着梯子下来,靛蓝色裙摆沾了灶间的煤灰,形成深浅不一的斑点,“今早卯时,他托人告假,说家母病危,连夜回盐城了。”
账房里,苏曼卿翻出泛黄的雇工册,小六的籍贯一栏用毛笔写着“盐城东台县”,墨迹略淡,像是后来补填的。她指尖下移,落在陆震山的卷宗上,籍贯处赫然写着“盐城大丰镇”,两地相隔不过三十里。“他昨夜负责给总堂各屋送夜宵,包括陆震山的客房,送完夜宵后才去添的炭。”她忽然指向后厨角落的杂物间,“那里有架折叠梯,梯脚的泥痕和密室地面的湿印对上了。”
杂物间的木门虚掩着,蛛网蒙尘的角落里,折叠梯藏在扫帚堆后,梯脚沾着的新鲜泥土还带着湿气,混着几片青苔,与密室深处那片未干的水渍完全同源。梯子横杆上,挂着半块啃剩的麦饼,饼渣里掺着几粒细沙——总堂的面粉从不加沙,这是外院杂役才吃的粗麦饼。
亥时三刻,密室里烛火摇曳,将沈啸尘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忽明忽暗。他故意让值守伙计将“盐引密档已转移至码头三号仓库”的消息传遍杂役房,自己则带着三名暗卫守在暗门内侧的阴影里,刀鞘贴着石壁,连呼吸都压到最轻。铜壶滴漏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滴都像敲在人心上,三更梆子刚过,石阶上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轻得像老鼠偷粮,伴着香灰落地的簌簌声。
借着从暗门缝隙透进的月光,可见来人穿着小六的粗布短打,裤脚沾着灶间的炭灰,正倒退着往密室深处挪,手里捧着的凝神香燃得正旺,银灰色的灰烬簌簌落在肩头,在粗布上积成薄薄一层。他每走一步,都用香灰仔细覆盖脚印,动作慌张却熟练,走到存放密档的木柜前时,手指明显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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