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沿岸的水汽裹着铁锈味钻进车窗时,林砚秋捏着方向盘的手指正泛白。雨刷器有气无力地扫着玻璃上的雨幕,昏黄路灯下,“荣兴五金厂”的铁皮招牌在雨里摇摇欲坠,铁皮边缘翘起的尖角像野兽的獠牙,像是随时会被这场入秋的暴雨吞没。车窗外的雨势越来越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模糊了远处码头的轮廓。
“林小姐这时候来,可是稀客。”传达室的老张头举着煤油灯迎出来,灯芯在风里噼啪作响,火苗被穿堂风掀得歪歪扭扭,“王厂长在车间等着呢,说您的货今晚能出。这鬼天气,怕是要下到后半夜去。”他佝偻着背,沾着泥点的胶鞋在积水里踩出浑浊的水花。
林砚秋扯了扯被雨水打湿的旗袍下摆,暗纹织锦的布料吸了水变得沉甸甸的,贴在腿上很不舒服。她跟着老张头穿过积满水洼的厂区,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鞋跟陷进泥泞的咕叽声。车间里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颤,二十盏白炽灯悬在锈迹斑斑的钢架上,把空气中漂浮的铁屑照得像细碎的星子。王厂长正蹲在一台老式冲压机前,手里捏着枚银灰色的纽扣,见她进来立刻直起身,满是油污的脸上堆起笑:“按您的图纸改了三次,这模具总算能定版了。您瞧瞧这纹路,老陈的手艺没话说。”他袖口磨得发亮,露出的手腕上沾着黑褐色的机油。
冲压机旁的铁架上摆着一排木质模具盒,最上面那只贴着张泛黄的标签,“沈记洋行——珍珠纹纽扣”几个字被油渍晕开了边角,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洇成模糊的云团。林砚秋拿起枚成品纽扣对着光看,纽扣边缘的齿轮纹均匀细密,齿牙间的距离分毫不差,中间的珍珠纹路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每一道弧线都流畅自然,和她包里那枚从凶案现场找到的纽扣几乎一模一样,连纹路转折处的细小瑕疵都如出一辙。
“这批货要加急,三天后必须送到仓库。”她把纽扣放回托盘,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压得很低,“模具用完立刻销毁,不要留任何记录,包括订单底册。”指尖划过托盘边缘,沾到些许冰凉的金属碎屑。
王厂长的笑容僵了僵,搓着手上的油污嗫嚅道:“林小姐,这不合规矩啊……上次沈先生订的货,模具都得存档半年呢,厂里的账册也得记明用料规格。”他眼神闪烁,目光瞟向墙角堆放的木箱,那里整齐码着待出厂的成品。
车间角落的吊扇吱呀转动,铁制扇叶上积着厚厚的油垢,把机油味吹得四处飘散。林砚秋从手袋里抽出一叠银元拍在铁桌上,银元碰撞的脆响盖过了机器的轰鸣:“规矩是人定的。王厂长该知道,有些生意,忘了比记得好。”她注意到王厂长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银元的白光。
第二天清晨,苏州河的雾气还没散,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河面,林砚秋就接到了王厂长的电话。听筒里的声音带着哭腔,混杂着电流的滋滋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林小姐,出事了……老陈不见了!学徒刚发现的,车间里空荡荡的!”电话线路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杂音,吓得她握紧了听筒。
老陈是荣兴厂最好的模具工匠,手上有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昨天傍晚还在车间调试冲压参数,老花镜滑到鼻尖都顾不上推。今早学徒来接班时,只看到空荡荡的工作台和没来得及收拾的工具,刨花堆里还埋着半截铅笔。林砚秋赶到工厂时,派出所的人已经在车间拉起了警戒线,白色的棉线在晨光里微微颤动,穿灰布制服的警察正对着满地的铁屑拍照,闪光灯在昏暗的车间里忽明忽暗,把机器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
“林小姐是来取货的?”带头的警察姓赵,国字脸上带着两道深刻的法令纹,上次沈记洋行仓库失窃案就是他办的,“老陈昨晚离开车间后就没回家,他老婆说他从不夜不归宿,连晚饭的碗筷都摆好了等他。”他掏出笔记本翻了两页,笔尖在纸页上顿了顿,“工友最后看到他是昨晚九点,在仓库核对模具尺寸。”
林砚秋的目光扫过老陈的工作台,柚木桌面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几十年操刀留下的印记。上面放着半块啃剩的烧饼,芝麻撒得桌角都是,旁边压着一本翻得卷边的《模具图谱》,蓝布封面上用毛笔写着“陈记”二字。书页间夹着张揉皱的草图,上面画着枚奇怪的纽扣——边缘是普通的齿轮纹,中间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沈”字,笔画边缘还留着反复修改的铅笔印。
“这枚纽扣的模具是谁做的?”她指着草图问王厂长,指尖不小心碰到书页,带出几张夹在里面的砂纸。
王厂长脸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粗布工装的袖口被扯得变了形:“是……是老陈。上周沈先生的助理来订的货,穿西装戴金丝眼镜那个,说要在纽扣背面刻字,老陈熬了三个通宵才把模具做出来,眼睛都熬红了。”他喉结滚动,偷偷瞟了眼赵警官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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