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最是缠绵,也最是料峭。
清溪镇的日子,仿佛被这春雨浸润得慢了下来,青石板路被洗刷得油光发亮,屋檐下挂着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帘,远处的南山,云雾缭绕,如同一幅泼墨山水,静静地俯瞰着这座山脚下的小镇。
济世堂的门前,却是一番难得的热闹光景。
高大的雨棚从屋檐下一直延伸到街对面,将淅淅沥沥的春雨隔绝在外。雨棚下,长长的队伍排到了巷子口,镇上的百姓们,无论贫富,都安静地等待着,脸上没有丝毫不耐。
去年,一场义诊,是少年初掌医馆的立身之举。而今年,又一场义诊,则成了一种传承。
在雨棚的尽头,摆放着一张古朴的方木桌,而在这张方木桌后,坐着一个身着一袭青衫的年轻医者,那一抹青色却格外引人注目,坐姿端正,脊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桌面上,给人一种沉稳而自信的感觉。
这个年轻医者,便是吴长生。
二十四岁的年纪,眉眼间的青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安宁。
四年光阴,足够让清溪镇的每一个人都记住这张年轻却可靠的面孔。
县丞夫人那缠绵了数月的顽固咳疾,便是在这一双看似寻常的手中,被几剂寻常的药方,润物无声地化解了。
自此,济世堂的地位,在清溪镇再无人可以动摇。
“下一位。”
吴长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快步上前,满脸焦急:“吴大夫,您快给看看,我家娃儿这几天总是夜里哭闹,身上还起了些红疹子。”
吴长生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孩子身上。那目光温润如玉,没有丝毫侵略性,原本还在哭闹的婴孩,竟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郎中。
伸手,诊脉。
指尖轻搭在婴孩细弱的手腕上,吴长生双目微阖,如老僧入定。周遭的雨声、人语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
片刻后,收回手指,又轻轻翻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些红疹上。
“无妨。”
吴长生拿起笔,一边在纸上写下药方,一边温声解释道,“春日湿气重,小儿肌肤娇嫩,内蕴湿热,外感风邪,郁于肌表,故而发疹。算不得大病,莫要惊慌。”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不急不缓,妇人那颗悬着的心,顿时就放下了大半。
“方子收好,去柜上抓药吧,今日不收诊费,药钱也只收一半。”
吴长生将写好的方子递过去,又细心叮嘱道,“这几日饮食要清淡,莫要给孩子穿得太厚,捂着了,疹子更难消。”
“哎,哎!谢谢吴大夫!您真是活菩萨!”
妇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整个上午,问诊的队伍就没断过。有腰腿疼痛的老人,有食积不消的顽童,也有心事重重、郁结于胸的妇人。吴悠始终保持着那份从容,望闻问切,一丝不苟。药方或简或繁,言语或轻或重,总能恰到好处地解开病人的症结。
不知不觉,已近午时。
雨势渐小,队伍也短了下去。
吴长生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略作歇息。目光不经意间,越过人群,望向了街对面那条湿漉漉的雨巷。
就在那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一个女孩,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光景,身上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打着好几个补丁的破旧衣衫,在春寒料峭的雨天里,显得格外单薄。
女孩就蹲在巷子口的墙角下,那里是济世堂平日里倾倒药渣的地方。
寻常乞儿,或是翻捡些能果腹的吃食,或是寻些能引火的干柴。
可这个女孩的举动,却让吴悠微微一怔。
只见女孩伸出一根枯柴般的手指,在那堆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渣里,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似乎在辨认着什么。偶尔,会捡起一截尚未完全碾碎的根茎,放在鼻下,轻轻地嗅。
而后,一个更让吴长生感到意外的画面出现了。
女孩将那小小的身子缩在墙角,以躲避飘进来的雨丝。伸出另一只手,用那根枯瘦的手指,蘸着青石板上冰冷的雨水,一笔一划地在地上画着。
没有画小人,没有画花草。
画的,竟是一株株草药的形状。
一株,是散落的半夏。
一株,是断裂的当归。
虽然笔触稚嫩,线条歪歪扭扭,但那独特的形状和神韵,却被捕捉得惟妙惟肖。任何一个熟悉药理的医者,都能一眼认出。
吴长生端着茶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一个四五岁的稚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识得药草?
这清溪镇,何时出了这么一个怪人?
或许是感受到了那道长久停留的目光,巷角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颤,画画的动作戛然而止。
女孩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隔着一条街,隔着朦胧的雨帘。
吴长生看到了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那是一双,像极了在南山深处,偶然惊起的一头小鹿的眼睛。
充满了警惕,充满了惊恐,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本能的疏离与戒备。
可在那层层叠叠的惊惧之下,却又藏着一抹,仿佛能将这漫天雨雾都洗净的、无比的清澈与明亮。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一个青衫医者的身影,也倒映着整个灰蒙蒙的人间。
仅仅是一瞬的对视。
下一刻,那头受惊的“小鹿”,便猛地抓起身旁那个豁了口的破碗,甚至来不及擦掉地上的画痕,便一头扎进了雨巷的更深处,转眼就消失不见。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吴长生在雨中生出的一场幻觉。
只有那青石板上,被雨水冲刷得渐渐模糊的几笔草药轮廓,证明着,曾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这里停留过。
吴长生放下了茶碗,目光依旧望着那空无一人的巷口,久久没有收回。
那双眼睛,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古井无波的心湖,荡开了一圈,极淡、却又迟迟不肯散去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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