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诊过后,清溪镇的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但吴长生的心湖,却未能随之平复。
那双在雨巷中抬起的、清澈又惊惧的眼睛,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眼前。
伴随着的,还有那根在青石板上,蘸着雨水、一笔一划描摹草药轮廓的枯瘦手指。
那份与年龄、与处境截然不符的专注,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吴悠的心上。
于是,此后几日,济世堂关门的时间,似乎总比往常要早一些。
吴长生会换下一身象征着医者身份的青衫长袍,穿上最寻常不过的短衫布衣,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镇上青年,在黄昏时分,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清溪镇的街头巷尾。
脚步会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很慢。
目光会不自觉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着一个瘦小身影的角落。
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在镇子另一头“保和堂”药铺的后巷里,吴长生再次见到了那个女孩。
夕阳的余晖将巷子染成一片昏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瓜果和药渣混合的复杂气味。
女孩依旧是那身破旧的衣衫,蹲在一堆刚刚被倾倒出来的药渣旁。
这一次,吴长生没有惊动,只是远远地站在巷口的一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女孩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像一只在林间觅食的松鼠。用一根捡来的小木棍,在那堆药渣里轻轻翻找,将一些还带着些许药性的根茎、叶片,分门别类地挑拣出来,放在身旁那个豁了口的破碗里。
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当捡到一截指甲盖大小的黄芪时,会小心地吹去上面的泥土;当发现一片完整的、只是有些蔫了的枇杷叶时,会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那副认真的模样,竟让吴悠恍惚间,看到了几分药铺学徒在炮制药材时的影子。
一个念头,在吴长生心中一闪而过。
这孩子,不是在找能吃的东西,而是在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延续着这些“废药”的生命,或者说,是在学习。
吴长生的心,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又过了一阵,女孩似乎是完成了今天的“功课”,将那只装了小半碗“战利品”的破碗,宝贝似的护在怀里,走出了巷子。
吴长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女孩穿过两条街,最终在一家包子铺前停下了脚步。
铺子里热气腾腾,白色的蒸汽裹挟着麦面和肉馅的香气,飘散出来,让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女孩在铺子前站了很久,似乎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终,还是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几枚被手心捂得温热的铜板,递了过去。
“一个……菜包子。”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怯懦。
包子铺的老板是个爽快人,见她可怜,便从蒸笼里拣了个最大的,用油纸包了,递给她。
女孩接过那温热的包子,却没有立刻吃。
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不是一个包子,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转身,走到街对面的一个角落里,蹲下。
吴长生本以为,腹中饥饿的女孩会狼吞虎咽。
可并没有。
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
那里,也有一家三口,正围着一张小桌吃饭。年轻的父母,不时地往自己孩子碗里夹着菜,一家人有说有笑,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市井烟火。
女孩就那么看着,眼神里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深深的羡慕与落寞。
那目光,像一根针,毫无征兆地,刺痛了吴长生的心。
看了许久,女孩才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咬了一口手里的菜包子,慢慢地咀嚼着。
仿佛要将那一点点温暖,永远地留在唇齿之间。
吴长生站在远处的光影里,喉头有些发干。
曾几何时,在回春堂的后院,那个劈柴挑水的少年,不也曾这样,隔着一扇门,羡慕地看着前堂的师兄,能跟着掌柜学习辨认药材吗?
只是,那个少年羡慕的,是“有用”。
而眼前这个女孩羡慕的,是“家”。
吃完一个包子,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女孩站起身,沿着愈发冷清的街道,向着镇子最偏僻的西边走去。
吴长生提步,继续跟上。
这一次,脚步比之前更轻了。
穿过大半个清溪镇,女孩最终停在了一处早已废弃的货栈外。货栈的屋檐很大,下面堆着一些无人问津的干草和破麻袋。
那里,便是女孩的“家”。
只见女孩熟练地将干草铺开,又将几只破麻袋盖在身上,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很快便没了动静。
夜风渐起,带着寒意。
吴长生隐在不远处的黑暗中,没有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万籁俱寂之时,一阵极力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那堆干草里传了出来。
咳声不大,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一下,敲在吴长生的心上。
是寒气入体。
吴长生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那一夜,吴长生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直到那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才转身离开。
回到济世堂,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却辗转反侧,再无睡意。
眼前,总是浮现出女孩看着那家人时,羡慕又落寞的眼神,耳边,总是回响着深夜里那阵压抑的咳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吴长生便起了床,亲自下厨,熬了一锅滚烫的白粥。
盛出一碗,又从药柜里,拣选了紫苏、杏仁、前胡几味最寻常不过的疏风散寒的药材,用纸包好。
走到街上,叫住一个早起出摊的、脸生的货郎。
递过去一碗粥,一包药,外加十个铜板。
“劳烦,将这些东西,送去西边废弃货栈的屋檐下,交给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货郎接过东西,掂了掂铜板,咧嘴一笑:“得嘞,您放心!”
“等等。”
吴悠又叫住货郎,叮嘱道,“若是她问起,莫要说是我给的。”
货郎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快步去了。
吴长生站在街角,远远地看着货郎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这才转身,向济世堂走去。
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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