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九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艰难,也格外珍贵。
当第一缕带着凉意的秋风卷过中原焦黄的土地,拂过黄河岸边新筑的、尚显稚嫩的堤坝,吹入拥挤不堪却终于不再有新的死亡威胁的安置点时,无数幸存下来的百姓,仰起头,贪婪地呼吸着这不再夹杂着淤泥腥臭和死亡气息的空气,干涸的眼眶里,竟重新涌出了滚烫的泪水。
他们活下来了。
在旱魃的炙烤、蝗神的啃噬、黄河的咆哮之后,在失去了家园、亲人和几乎一切之后,他们凭借着朝廷那看似无穷尽却又总是捉襟见肘的粮草支撑,凭借着华佗及其弟子们不眠不休与瘟疫的搏斗,凭借着军队和自身“以工代赈”的血汗,更凭借着心底那股被绝望反复捶打却未曾彻底熄灭的求生之火,他们,终于踉踉跄跄地,踏入了秋天的门槛。
秋收的喜悦,首先在那些侥幸未受天灾直接波及的州郡弥漫开来。金色的麦浪在冀州、幽州、并州、凉州、乃至荆北的田野间翻滚,沉甸甸的穗头诉说着生命的丰饶。
然而,这份喜悦之中,却掺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牵挂。关于中原惨状的描述,关于朝廷倾尽所有抗灾的艰难,关于数十万同胞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消息,早已通过官府的布告、商旅的传言、乃至零星返乡灾民的泣诉,传遍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强制摊派,没有高声呐喊。一种沉默而磅礴的力量,开始在民间酝酿。
在冀州巨鹿郡,一个刚打完谷子的老农,看着自家院子里堆积如山的谷堆,对前来征收田税的里正说:“官爷,今年的税,俺一文不少。另外……俺家还有些余粮,想捐给朝廷,给中原的乡亲……不多,就三石,您看……”
在幽州渔阳,一支由几家商户自发组成的车队,装载着满满的皮货、干肉和药材,持着太守田畴特批的文书,踏上了南下的路途。带队的老掌柜对送行的人拱手:“朝廷不易,中原的百姓更不易!咱们北地苦寒,拿不出太多精细粮食,这些皮货御寒,肉食补身,药材救命,总能顶点用!”
并州上党,刚刚经历黑山军抽调精锐参与堵口、太守张燕又忙于安抚内部之际,民间却自发组织起了“义输”。百姓们肩挑手提,将自家节省下来的杂粮、布匹汇集到乡亭,由乡老登记造册,统一送往郡府。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捧出一小袋黍米,喃喃道:“张将军带咱们的人去堵黄河了……咱们在家的,不能闲着……”
凉州、雍州,这些原本需要朝廷输血安抚的边陲之地,在曹操、段煨等人的组织下,也将今年屯田所得的一部分盈余,以及大量的牲畜皮毛,源源不断地东运。凉州刺史韦端在给朝廷的奏表中写道:“……边地虽苦,然皆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之理。今中原有难,凉雍军民,愿节衣缩食,与朝廷共度时艰。”
甚至远在西南,消息相对闭塞的益州,虽官方层面因刘璋的庸懦而无甚表示,但一些心向汉室的士族和商人,也暗中筹集钱粮,通过隐秘渠道送往北方。
这一幕幕,并非个案。从北疆到南郡,从东海之滨到陇右高原,无数个村庄,无数户人家,都在进行着类似的、悄无声息的奉献。他们或许说不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道理,但他们用最朴素的行动,诠释着何为“守望相助”,何为“民为邦本”。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带着各地风霜与温度的物资,如同万千溪流,冲破因灾荒而几乎停滞的商道,艰难却又坚定地向着中原汇聚。它们或许无法完全填补灾区的巨大缺口,但它们带来的,是比粮食本身更宝贵的东西——希望,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越了地域隔阂的认同感。
当尚书令荀彧将各地“义输”的初步统计数字和情况汇总呈送到刘备案头时,这位见惯了风浪的帝王,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竹简上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万千户寻常人家从自己牙缝里省出来的口粮,是他们熬夜纺织出来的布匹,是他们冒着风险穿越尚未完全平靖区域送来的深情厚谊。
“陛下,”荀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民心如此,实乃国家之幸,陛下之德。此非政令所能驱策,实乃……百姓自发之心。”
刘备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苑中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却依旧挺立的古柏,久久不语。他想起当年涿郡起兵时的筚路蓝缕,想起转战南北的艰辛,想起登基时的雄心与忐忑。他一生都在追求“得民心”,而直到此刻,在这巨大的灾难之后,他才如此真切、如此磅礴地感受到了这份“民心”的重量与温度。
它比千军万马更有力量,比铜墙铁壁更加坚固。
“传朕旨意,”刘备转过身,声音低沉而坚定,“所有民间‘义输’钱粮物资,由司农寺与‘河渠赈务府’设立专库,独立核算,全部、毫无保留地用于灾区赈济与重建!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要用到刀刃上,都要让捐献的百姓知道用在了何处!若有贪墨此等物资者,罪加三等,立斩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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