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颍阴盘桓的两日,李胤并未虚度。他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子,表面平静,实则敏锐地感知着这座城池的每一丝流动。他漫步于熙攘的市集,留意着货物的价格和百姓的交谈;他驻足于清雅的书坊,翻看时下流行的经解注疏,也留意是否有独具匠心的策论文章;他甚至混在寒门学子中,在县学外墙根下,聆听过一次老儒生摇头晃脑的讲经。他发现,颍阴这方文雅之地,其下潜藏的暗流,与北方并无二致。士子们高谈阔论、挥斥方遒之余,眼神深处总难掩一丝对前程的忧虑与迷茫;市井百姓虽衣着较河北齐整,言谈间提及日益沉重的赋税和略显诡异的年景时,那眉宇间的愁容也同样刻骨。尤其是那座门庭若市、车马华丽的荀氏府邸,那高耸的粉墙与森严的门户,无声地诉说着士族与寒门、清流与浊世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欲速则不达,根基不牢,贸然叩门,徒惹人笑。”李胤想起师尊童渊的教诲,心中愈发清明。在颍阴,他一个毫无根底的外来者,想要快速打入由荀、陈、钟等大姓编织的核心圈子,无异于痴人说梦。与其在此空耗时光,不如直扑目标所在的颍川郡治——阳翟。那里是更大的漩涡,但也意味着更多的机会。
决断既下,他便不再犹豫。翌日清晨,雇了一辆前往阳翟的骡车,沿着颍水南下。车辙碾过官道,窗外的景致缓缓流转。越接近阳翟,空气中弥漫的活力便越发显着。作为郡治,阳翟的城郭更为雄伟厚重,护城河宽深,守城的兵卒虽然依旧带着些懒散,但甲胄兵器却明显齐整不少。城门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其中佩戴长剑、气度从容的游学士子比例显着增加,偶尔还有装饰华美、伴有护卫的马车辚辚驶过,车厢帘幕低垂,不知坐着哪家高门名士。
李胤在城中寻了一处位置适中、看似干净却并不起眼的客舍住下,招牌上书“悦来居”三字。这名字普通,反而合他心意。安顿好简单的行李和马匹,他照例先与客舍中负责迎来送往的年轻伙计攀谈。这次,他问得更加具体,也更讲究技巧。
“小哥,在下李胤,河北人士,慕名来颍川游学。久闻阳翟人杰地灵,才俊辈出,尤其听闻有一位郭嘉郭奉孝,年纪虽轻,却才思敏捷,见解超卓,心中甚为仰慕。不知小哥可知这位郭公子平日喜好去哪些雅处?也好让在下有机会偶遇,聆听高论。”他语气诚恳,态度谦和,说话间,几枚温润的五铢钱已不着痕迹地滑入伙计手中。
那伙计是个眉眼灵活的年轻人,掂了掂手中的钱,脸上笑容更显热络:“哎呦,客官您可问对人了!郭奉孝公子啊,在咱们阳翟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分享秘辛的得意,“要说这郭公子,才华那是没得说,连城里辛家几位眼高于顶的公子都与他平辈论交,时常一起饮酒论文。就是嘛……”他顿了顿,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就是这性子,太过洒脱不羁,尤其好杯中物,时常有些……嗯,惊世骇俗的言论,好些讲究规矩体统的老先生,颇看不惯他。”
李胤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奇才多有傲物之癖,可以理解。不知他常在哪家酒肆雅集?”
“最爱去的,必是城东的‘醉仙楼’!”伙计如数家珍,“那地方临着颍水,三楼视野极佳,酒是自家酿的‘颍川香’,醇厚绵长,就是价钱不菲。郭公子是那儿的常客,时常约上三五好友,一坐就是半日,谈天说地,挥斥方遒。有时也独自一人去城西的‘墨香斋’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或是到颍水边的‘观澜亭’凭栏远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客官若想寻他,去醉仙楼等候,机会最大。”
目标地点锁定,李胤心中有了底。他没有立刻动身,而是依着伙计的指点,花了半天时间,徒步在阳翟城内走了一圈。他仔细辨认了通往醉仙楼、墨香斋以及城西辛府大宅的路径,观察了街道布局、市井风情,甚至留意了几条便于通行的巷弄。他要将这座城池的脉络初步刻入脑中,如同将军战前勘查地形。
次日午后,阳光暖煦。李胤换上了一身较为体面的月白色儒袍,头发用一根青玉簪仔细束好,对着客舍房中那面模糊的铜镜照了照,确保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家境尚可、专心向学的游学士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踱步走向城东的醉仙楼。
醉仙楼临水而建,三层飞檐,碧瓦朱栏,果然气派非凡。未至近前,已闻酒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其间夹杂着丝竹管弦之声与文人雅士的谈笑。李胤定了定神,迈步而入。楼内空间开阔,装饰典雅,屏风隔出若干雅座,大堂中也散落着不少桌案。客人果然多是锦衣华服之士,或高谈阔论,或低声密语,气氛热烈而不显嘈杂。
李胤没有选择显眼的位置,而是寻了一处靠近角落、既能透过窗棂欣赏颍水风光,又能将大堂大部分区域收入眼底的桌案坐下。他点了一壶中等的“颍川香”,另要了几样精致佐酒的小菜,便自斟自饮起来,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视着周围,耳朵捕捉着每一缕可能有用的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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