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的黄昏来得格外缓慢,夕阳如同打翻了的胭脂缸,将西边的天空和广袤无垠的草甸子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那颜色浓郁得像是要流淌下来,浸透这片沉默的土地。牧场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土坯房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几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在微风中斜斜地散开。远处传来几声倦怠的犬吠,夹杂着牲畜归栏时此起彼伏的嘶鸣,将白日里的喧嚣一点点收纳进渐浓的夜色里。
苏晚刚从新规划的试验田勘测回来。靴子上沾满了湿重的黑土,裤腿被草籽和苍耳子刮得毛毛糙糙。她肩上挎着帆布工具包,里面是记录本、简易测量仪和几袋不同土层的样本。整整一天的站立、弯腰、取样、记录,让她腰背酸涩,但脑子里却塞满了亟待整理的数据:pH值、有机质含量、团粒结构观察记录……她推开发出“吱呀”声响的宿舍木门,将沉重的工具包卸下,正准备把记录本和测量工具在炕桌上摊开,目光却猛地定住了。
炕桌靠近窗户的一角,在那个总有一缕夕阳能恰好照到的地方,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洗净、揉软了的阔大榛树叶子小心包裹起来的物件,约莫两指粗细,一掌来长。包裹的形状隐约透出根茎的轮廓,带着天然弯曲的弧度。外面用一根细细的、鲜艳欲滴的红绳系着,打着一个利落而牢固的结,是那种常在行军背包上见到、越拉越紧的拴马扣。
没有署名,没有字条,甚至连放置的姿势都透着一种刻意的随意,仿佛只是谁顺手一放。
但苏晚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紧缩,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她认识这根红绳。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陈野修补马鞍,她恰好路过,见他冻得手指发僵,打结费力,便顺手将自己头绳上褪下来的一小段红绒线递了过去。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去,缠绕在指间,后来那截红绳就不见了。她以为早丢了。
窗外的最后一缕光正落在那小小的包裹上,榛树叶的边缘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抹红色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温暖。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步步走过去,手指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伸向那个红绳结。解开的动作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绳结松开,榛树叶自然散开,露出了里面的物事。
那是一株形态宛然、须根完整的野山参。
参体不算特别硕大,但形态极佳。芦头紧实,芦碗密布,一圈圈如岁月的年轮,记录着在山野中沉默生长的漫长光阴。铁线纹清晰深刻,蜿蜒盘绕在主根之上,那是风霜雨雪刻下的勋章。主根饱满敦实,形若纺锤,表皮是健康的黄褐色,带着山中沃土滋养出的润泽。最令人惊叹的是那长长的须根,柔韧地蜷伏着,根根分明,许多比头发丝还细的“珍珠点”缀在其上,在暮色中闪着极细微的光。一股清冽而独特的香气悄然弥漫开来,那是混合了森林腐殖土的深沉、晨间露水的清甜,以及岁月沉淀后独有的、近乎药香的醇厚气息。
是参。品相极好的野山参。在这片黑土地上,它被老辈人称为“棒槌”,是能吊命救急的宝物,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山林恩赐。
苏晚的指尖轻轻触碰那微凉而坚实的参体,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一路灼烧到心底。脑海中瞬间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画面:陈野三天前向马场长请假时,马场长那含糊其辞的“有点私事,准了”,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这几日牧场上完全不见他高大沉默的身影,连他常去饮马的那段河湾都显得空落落的;还有那些经验丰富的老牧工,平日闲聊时谈及后山更深处的老林子,总会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敬畏交加的神色——那里有能一巴掌拍碎牛头骨的熊瞎子,有进去了就绕不出来的“麻达山”(迷路),有表面覆盖着草墩子、底下却是吞噬一切的沼泽“红眼蛤塘”……
他竟是独自去了那种地方!就为了这个!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敲响,随即被推开一条缝。孙小梅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尚未褪尽的惊悸与感慨:“苏晚姐,你回来了?看见陈大哥没?”
她不等苏晚回答,便快步走进来,压低声音,语速又快又急:“我的老天爷,他刚才回来那样子,可吓死我了!你是没瞧见,一身衣裳刮得稀烂,裤腿从膝盖往下都成布条了,棉袄的袖子扯开个大口子,棉花都露出来了。脸上、手上、脖子上,全是血道子,深的浅的,有的结了黑痂,有的还渗着血丝。眼窝子都抠进去了,眼睛里头全是红血丝,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可人还是绷得笔直……”
孙小梅喘了口气,拍着胸口:“他把那匹‘黑旋风’牵回马厩的时候,走路脚下都打晃,扶槽站了好一会儿。马场长正好路过瞧见了,吓得烟袋都掉了,赶紧喊人把他架到卫生所去了。张大夫正给他清洗上药呢。我偷瞄了一眼,我的妈呀,那脚脖子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还有一道口子,肉都翻着……这得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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