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对峙,像绷到极致的弓弦。
爷爷沉默地站在那儿,用他不再高大却异常挺直的脊背,堵着那扇薄薄的木板门。陈干事阴阳怪气的“建议”和那群“战斗队”年轻人不耐烦的催促,像冰冷的潮水,不断拍打着门板,也拍打着院子里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母亲抱着我,几乎要窒息。她能感觉到怀里我小小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不是怕,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紧张。奶奶死死抵着门,老泪纵横,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大概是祈求满天神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门外年轻人的耐心即将耗尽,叫嚣着要“采取革命行动”强行撞门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响起:“干什么?都聚在这里干什么?!”
是工作组吴组长的声音!
门外的喧哗声戛然而止。
“吴组长!”陈干事的声音立刻带上了一丝恭敬,但很快又转为“义正辞严”的汇报,“我们发现张家可能藏匿有反动书籍,张大山同志拒绝配合检查,态度很成问题!我们正在对他进行教育……”
“胡闹!”吴组长打断了他,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谁让你们擅自行动的?‘战斗队’?哪个战斗队?经过公社批准了吗?有正式手续吗?”
“吴组长,我们是自发的革命群众组织,为了保卫……”年轻人试图辩解。
“保卫什么?保卫无组织无纪律吗?”吴组长的语气严厉起来,“都散了!有什么情况,按程序向工作组反映,由工作组统一调查处理!聚众冲击社员住宅,像什么样子!陈干事,你也是老同志了,怎么能跟着胡来?还不把人带走!”
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不甘的议论声,但在吴组长明确的呵斥下,最终还是渐渐平息了。脚步声杂乱地远去,似乎是那群“战斗队”的人被驱散了。
陈干事似乎又低声跟吴组长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模糊不清,最后也只得不情愿地离开了。
门外,只剩下吴组长和爷爷。
“大山同志,”吴组长的声音放缓了些,隔着门板传来,“没事吧?”
爷爷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没事。多谢吴组长解围。”
“谈不上解围。是他们乱来。”吴组长顿了顿,“不过……群众有反映,我们工作组也不能不重视。关于藏匿反动书籍的传言……”
“绝无此事。”爷爷斩钉截铁,“我张大山家里,除了几本毛主席着作和公社发的学习材料,没有任何其他书籍。吴组长若不信,可以带正式手续来查。”
门外的吴组长似乎沉吟了片刻,才说:“嗯,你的为人,我还是了解一些的。但人言可畏,现在又是非常时期……你自己,还有家里人,都要注意影响,谨言慎行。没事尽量不要外出,更不要接触不该接触的人。明白吗?”
“明白。”爷爷的声音毫无波澜。
“那就好。我先走了,你们……好自为之。”
吴组长的脚步声也远去了。
门外,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晚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远处隐隐的闷雷。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十几秒,然后,奶奶腿一软,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捂住脸,压抑地痛哭起来。母亲也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抱着我,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脸色白得像纸。
爷爷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没有任何动静,才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立刻推门进来,而是背对着门,仰头望着黑沉沉、没有一颗星光的夜空,久久不动。暮色将他佝偻的背影勾勒得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孤单,苍凉,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推开了院门。
门轴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走进来,没有看瘫坐在地上的奶奶和母亲,径直走到堂屋那把旧椅子旁,坐下,拿起旱烟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划了好几次火柴才点燃烟锅。他深深吸了一口,浓重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烟雾后面,亮得吓人,又空得吓人。
这一夜,无人入睡。
母亲把我和她紧紧地裹在被子里,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暖意和安全感。她不停地轻轻拍着我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她自己。我能听到她急促而压抑的心跳,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堂屋里,爷爷的旱烟味道飘了一夜。偶尔,传来他低沉而压抑的咳嗽声。
天快亮时,下起了雨。不是雷雨,是冰冷凄清的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纸和屋檐,像是无数悲伤的哭泣。
这场突如其来的“搜查”风波,虽然被吴组长暂时压了下去,但它带来的影响,却比那场秋雨更彻底地浸透了张家每一个角落。
它像一个明确的信号:张家,已经被某些力量牢牢锁定,随时可能被再次、更猛烈地冲击。那本《赤脚医生手册》,也从一个可能带来帮助的秘密,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致命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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