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水,在深秋的暮色里泛着碎金般的光。画舫如织,丝竹袅袅,脂粉的甜香混着河水的湿腥,浮荡在微凉的空气中。然而今晚,最大的画舫“揽月楼”却无半点靡靡之音。船舱高悬的素纱灯笼下,一块丈许长的素白屏风立于正中,屏风顶端,是苏婉儿亲笔题写的四个娟秀中透着风骨的大字——“泽国同舟”。
抗洪诗会。
这是苏婉儿以新任户部郎中夫人之名,为松江赈灾、亦为李逸即将推行的漕运新策,广邀金陵才子佳人、文坛名宿而设的清雅之会。没有莺歌燕舞,只有笔墨纸砚,以诗明志,以文聚心。
李逸一身月白儒衫,坐于主位之侧,看着自家娘子立于屏风前,素手执笔,从容不迫地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叙话。她今日未施粉黛,只一支素银簪挽住如云青丝,一身天水碧的素罗裙,在满堂锦绣中反而清雅出尘,如同淤泥中亭亭净植的青莲。那份因主持大局而自然流露的沉静气度,让李逸心中满是骄傲与暖意。
“李郎君~”一个酥媚入骨、带着丝丝缕缕甜香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一只染着蔻丹、莹白如玉的手,轻轻将一张洒金花笺递到李逸面前。名动秦淮的花魁柳如烟,不知何时已翩然落座他身旁,眼波流转,媚意横生,“久闻郎君南洋归来,见闻广博,诗词更是超凡脱俗。如烟不才,近日偶得半阙《鹧鸪天》,苦思不得下阕,还望郎君…不吝赐教~” 她微微倾身,吐气如兰,几乎要贴到李逸耳畔,那姿态亲昵暧昧,引得周围几位年轻士子眼神发直,又羡又妒。
苏婉儿正与一位老翰林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执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墨滴险些落在宣纸上。她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浅笑,眼神却清冷了几分。
李逸眉头微蹙,不着痕迹地拉开些许距离。这柳如烟是胡惟庸义女,此刻的亲近,绝非风月那么简单。他接过花笺,扫了一眼那缠绵悱恻的闺怨之词,心中冷笑。
“柳大家词句清丽,李某愧不敢评。”他声音平淡,将花笺置于案上,看也未看柳如烟瞬间僵住的媚笑。目光扫过满堂或期待、或审视的众人,最终落在屏风前那抹清影上,心中忽有豪气顿生!
他霍然起身!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抓起案上盛满琥珀色酒液的金樽!
哗啦——!
清冽的酒液被他毫不犹豫地泼洒在面前巨大的素白屏风之上!酒水迅速晕开,浸透绢面!
满堂哗然!柳如烟掩口惊呼!几位老翰林愕然起身!苏婉儿也猛地转头,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惊诧!
李逸却充耳不闻!他抓起一支如椽巨笔,饱蘸浓墨,就在那被酒水洇湿、如同铺开战场画卷的屏风上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墨迹狂放,力透绢背!笔锋如剑,勾撇似刀!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岳武穆冲天的悲愤与未酬的壮志!那被酒水浸润的绢面,更使得墨迹边缘微微晕染,如同干涸的血泪!一股悲壮苍凉、直冲云霄的浩然之气,瞬间压过了满船的脂粉与丝竹,狠狠撞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满楼死寂!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泼酒挥毫的狂放与词中那裂石穿云的壮烈彻底震慑!柳如烟手中的团扇无声滑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铮——!
一声清越如裂帛的琵琶弦音,骤然响起!如同银瓶乍破,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苏婉儿不知何时已怀抱紫檀琵琶,立于屏风之侧!她素手翻飞,五指轮动如急雨!琵琶声不再是她惯有的清越婉转,而是化作了铁马冰河,化作了黄沙百战,化作了将军百战穿金甲的铿锵杀伐!弦音激越,金声玉振,与屏风上那墨迹淋漓的《满江红》词句,交相辉映,共鸣共振!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李逸的笔锋随着词句的激昂,愈发狂放不羁!苏婉儿的琵琶也随着词意的推进,攀上更高的巅峰!弦声如惊涛拍岸,如万箭齐发!满船之人,无不血脉贲张,热泪盈眶!仿佛置身于那山河破碎、壮士悲歌的烽火疆场!
当李逸饱蘸浓墨,写下最后一个力透千钧的“阙”字!
当苏婉儿的琵琶轮指拨向最高亢的强音!
嘣——!
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金铁断裂的脆响!
琵琶上最细、最韧的那根子弦,竟承受不住这极致的情感与力道,应声崩断!弦丝如垂死的银蛇,无力地垂落!
弦断余音,袅袅不绝,带着一种壮烈后的苍茫与寂寥,回荡在落针可闻的画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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