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肆虐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新河道两岸的淤泥间已顽强地钻出新绿。劫后余生的人们在清理家园,重建窝棚,而“安澜志”碑林前那对在火海洪峰间以命相系的剪影,连同小囡囡那句懵懂的“仙子嫁痴郎”,早已化作新的民谣,在黄河岸边口口相传。
然而,在这劫后重建的暖意之下,一道无形的寒冰却悄然凝结。新河道贯通庆典上,当李逸邀请参与治河的匠师代表登台受赏时,几位受邀观礼的地方名士、白发老儒,竟当众拂袖而去!离去时那声清晰的冷哼,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微澜:
“哼!奇技淫巧,匠户贱役,焉能登大雅之堂?与之为伍,斯文扫地!”
匠师们捧着赏银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作难堪的羞赧与卑微。他们默默垂下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仿佛那身象征劳作的短褂便是原罪。台下百姓的欢呼也仿佛被掐住了喉咙,气氛一时凝滞。
李逸站在高台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脸上的笑容未变,眼底却结了一层寒霜。婉儿轻轻握住他攥紧的拳头,指尖传递着无声的慰藉与了然。知识的壁垒,贵贱的鸿沟,远比黄河的洪峰更难逾越。
当夜,镇国侯衙署灯火未熄。李逸伏案疾书,绘制着一张全新的图纸——不是堤坝,不是器械,而是一座学馆的布局。图纸中央,工整地写着五个字:河工算学馆。
“算学?” 老莫看着图纸上标注的“勾股测距”、“流速演算”、“土方计量”等字样,有些茫然。
“对,算学!” 李逸掷笔,目光灼灼,“治河需丈量深浅,需计算流速冲击,需预估土方物料!此乃经世致用之学!岂是清谈玄虚可比?此馆,专为治河匠户及子弟而设!授其以技,正其之名,破此千年偏见!”
“可…那些酸儒…” 老莫仍有顾虑。
“酸儒?” 婉儿的声音清越响起,她捧着几卷书稿步入书房,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坚定的光芒,“夫君欲破心中壁垒,妾身便助你…破那市井壁垒!” 她将书稿展开,上面并非艰深文字,而是一首首韵律明快、通俗易懂的歌谣!
“《测距歌》:‘田头立标杆,五步站一人,斜看杆顶角,步数乘五分(0.5),得数即河深!’”
“《流速诀》:‘木片河中漂,十丈眨眼到,掐指算时刻,除十(秒)得流速妙!’”
“《土方谣》:‘长宽乘高得,梯形对半找,沟渠似船底,长乘宽加高,再除三正好!’”
她轻声吟唱,将勾股定理、流速测算、土方体积等实用算法,尽数融入朗朗上口的歌谣之中!
“妙!大妙!” 李逸击掌赞叹,“此《治河歌诀》,当传唱于市井童谣,播撒于田间地头!学问之高下,岂在庙堂?能活民济世者,便是真学问!”
河工算学馆,在旧堤旁一处简陋却宽敞的旧库房挂牌开馆。没有鞭炮喧天,没有名士捧场,只有闻讯而来的匠户和他们的子弟,带着好奇、忐忑与一丝渴望,挤满了临时摆放的长条木凳。窗外,是奔流的黄河,窗内,是无数双布满老茧与冻疮的手,第一次郑重地握起了粗糙的炭笔。
开馆第一课,李逸亲自讲授勾股测距。他深入浅出,以丈量河深、堤高为例,演算推演。匠人们听得全神贯注,时而恍然大悟地点头,时而盯着炭笔下演算的数字皱紧眉头。
“侯爷,这‘勾三股四弦五’,用在俺们打夯定线上,真神了!” 一个老河工激动地搓着手。
“是啊,以前全凭眼力估摸,差一尺就得返工!这下心里有谱了!” 年轻的工匠眼中闪着光。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立刻领会。几个半大孩子看着复杂的演算,小脸皱成了苦瓜。李逸耐心讲解几遍,仍有人茫然。
就在这时,坐在后排“旁听”的苏婉儿,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她站起身,走到讲台前,对着李逸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先生,可否让学生一试?”
李逸微怔,随即了然一笑,欣然让位。
婉儿拿起炭笔,没有继续演算,反而笑盈盈地看向台下那几个发懵的孩子:“柱儿,狗娃,是不是觉得这些数字像天书?” 孩子们怯生生地点头。
“来,跟先生唱!” 婉儿清了清嗓子,用清越婉转的嗓音,唱起了那首《测距歌》:
“田头立标杆——”
“五步站一人——”
“斜看杆顶角——”
“步数乘五分——”
“得数即河深——!”
简单明快的调子,通俗直白的词句,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孩子们跟着哼唱起来,摇头晃脑,那愁苦的小脸渐渐舒展。连那些识字的工匠也忍不住跟着打拍子。
“好!柱儿唱得好!狗娃也大声些!” 婉儿笑着鼓励,课堂气氛瞬间轻松活跃起来。她接着又教唱了《流速诀》和《土方谣》,复杂的计算在歌声中变得鲜活易懂。匠人们拍着大腿:“这么唱一遍,全记住啦!比死记硬背强百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