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雨,下疯了。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断木、死畜,甚至整座茅屋的残骸,在秦淮河、在玄武湖、在每一条曾经舟楫往来的水道里咆哮、翻滚。昔日繁华的十里秦淮,成了浊浪滔天的黄龙,画舫沉底,雕栏碎断,只余浑浊的浪头拍打着两岸摇摇欲坠的楼阁,发出沉闷的呜咽。连接帝国命脉的京杭大运河,多处决口,如同被斩断的巨蟒,瘫软在泥泞里,彻底断绝了南粮北运的通道。
而北方,赤地千里。数月无雨,河床干裂如龟背,田土硬得能崩断犁头。麦苗在毒日下蜷缩、焦枯,风一吹,便化作漫天飞舞的绝望灰烬。饥荒的阴影,如同北地卷来的旱风,瞬间燎遍了整个帝国。
金陵城,米市街。恐慌如同瘟疫,比洪水更快地淹没了人心。粮铺前,人潮汹涌,哭喊震天。昨日还标着“斗米二十文”的木牌,一夜之间被粗暴地刮去,换上了触目惊心的血字——“斗米八百文”!且每人限购一升!粮铺的厚重木门在绝望的人潮冲击下呻吟着,仅开一线缝隙,伙计们如同守着金山的恶犬,挥舞着棍棒,眼神凶狠而贪婪。
“奸商!丧尽天良啊!”
“八百文!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孩子…孩子快饿死了…求求您…行行好…”
白发老妪抱着面黄肌瘦的孙儿,跪在泥水里,朝着那冰冷的门缝哀嚎,声音嘶哑绝望。回应她的,只有伙计不耐烦的呵斥和棍棒挥舞带起的风声。
户部衙门,乱成了一锅滚粥。堂下跪满了各地告急的驿使,个个面如死灰,声音带着哭腔:
“扬州府告急!官仓存粮不足十日!”
“苏州府告急!流民塞道,哄抢粮仓!”
“松江府告急!米价…米价已破千文!”
“报——!运河总督急报!宿迁段决口三百丈!漕船…漕船全困住了!疏通…至少需两月!”
“两月?!” 户部尚书夏元吉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扶住公案才勉强站稳,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两月!江南的存粮,如何撑到两月?北方的饥民,又如何能等两月?!这已不是天灾,而是催命的符咒!
“夏大人!夏大人!不好了!” 一名小吏连滚带爬地冲入大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城东…城东‘永丰’‘广泰’几家大粮铺…联合…联合罢市了!铺门紧闭!说是…说是粮船被阻,无粮可售!”
“罢市?!” 夏元吉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双目赤红如血,“这群喝人血的豺狼!他们是等着…等着饿殍遍野,好坐地起价!发这国难财——!!!”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户部大堂。两月?别说两月,十日之后,金陵城怕就要成人间地狱!
“夏大人,备船。” 一个清越而冷静的声音,如同破开惊涛的定海神针,骤然响起。苏婉儿不知何时已立于堂下,靛蓝的宫装在压抑的大堂内如同幽谷深潭。她脸上无半分慌乱,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眸中寒星闪烁。
“船?夫人…运河已断,何处有船?” 夏元吉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声音嘶哑。
“船在,路亦在。” 婉儿声音斩钉截铁,“取运河舆图!清点金陵官仓、苏杭各府所有能调集的番薯、玉米、杂粮!不拘多少,尽数运往码头!再备生石灰、油毡、麻袋!要快!”
“番薯?玉米?” 夏元吉愕然,这些都是备荒的粗粮,如何能解燃眉之急?但看着婉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咬牙道:“下官…遵命!”
婉儿转身,不再多言。她快步走出户部衙门,无视了身后绝望的喧嚣。马车疾驰,直奔魏国公府。府内,她屏退众人,径直走入内室。梳妆台上,那支镶嵌着硕大东珠、九尾金凤展翅欲翔的一品诰命凤钗,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而尊贵的光泽。这是马皇后亲赐,象征着她无上的荣宠与身份。
婉儿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便轻轻将那支价值连城的凤钗从发间取下。温润的珠光映着她平静而坚毅的脸庞。她走到窗前,对着外面滂沱的雨幕,声音清冷:
“老莫!”
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应声而入。
“持此钗,” 婉儿将凤钗递出,动作干脆利落,“去当铺!不拘价钱,只求速兑!所得银钱,尽数购买苏杭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番薯、玉米!有多少,买多少!运至金陵码头!立刻!”
“夫人!这…这可是皇后娘娘…” 老莫捧着凤钗,手都在抖。
“凤钗是死物,人命关天!” 婉儿语气斩钉截铁,“快去!”
老莫眼眶一热,不再多言,躬身一礼,转身如飞而去,冲入茫茫雨幕。
金陵码头,浊浪滔天。昔日繁忙的港湾,此刻只有几艘残破的漕船在风浪中无助地摇晃。岸边,堆积如山的麻袋在雨水中沉默着,里面是婉儿用凤钗换来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番薯和玉米。然而,如何将它们运往千里之外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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