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木牌就在风里晃荡,绳子有些磨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药庐里没那些昂贵的药柜,只有几个旧蒲团,中间生了个炭火盆,上面架着一口冒着白气的陶锅。
慕云歌没穿那身繁复的王妃正装,只着一身素色布衣,手里捧着个粗瓷碗,正慢慢吹着浮在表面的茶叶沫子。
这种“只听不治”的怪规矩,让头一天的药庐门可罗雀。
直到日头偏西,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才在门口探了探脑袋。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那是很多年前镇远军淘汰下来的旧制式。
老头进门时腿肚子都在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怕。
“王妃娘娘,我不求药。”老卒跪在蒲团上,两只手死死扣着膝盖骨,那里的关节肿大变形,“我就是……心里头堵得慌,像塞了块生铁。”
慕云歌没让他起身,只是给他倒了一碗姜汤,推过去:“喝一口,暖暖嗓子。”
热辣的姜汤下肚,老卒那浑浊的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他哆嗦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那句烂在肚子里几十年的话:“三十年前那场仗,大家伙都死了……只有我,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逃跑的。我不是伤退,我是个逃兵。”
这话一出,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老卒闭上眼,等着那声“拖下去斩了”的命令。
“那盆薄荷长得不好。”
慕云歌的声音却很轻,她指了指墙角一盆叶子枯黄的土薄荷,“从今天起,你每天这时候来,把当年怎么逃的、那天的风有多大、血有多腥,都讲给它听。它要是哪天变绿了,你的罪就赎完了。”
老卒猛地抬头,满脸不可置信,嘴唇嗫嚅着,最终抱住那个粗瓷碗,嚎啕大哭。
慕云歌静静地看着。
心理创伤这种东西,哪有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找个口子,把脓血放出来。
这消息像是长了脚,很快传遍了半个京城。
第二天晌午,一阵嘈杂的叫骂声打破了药庐的清净。
谢刃像根钉子一样杵在门口,怀里的刀鞘还没拔出来,就把几个看热闹的闲汉吓得退避三舍。
他偏过头,压低声音对慕云歌说道:“这小子在黑市卖符纸,五两银子一张,说是‘悯娘显灵符’。我昨晚盯着他,见他在巷子里一边哭一边用墨汁在符纸背面写‘假’字,写一张哭一场。”
那个跪在地上的青年衣着光鲜,却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李子安。
此刻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斗鸡走狗的嚣张样。
“我也不想骗人!是我爹……他非要弄个祥瑞出来讨好上面!”李子安把头磕得砰砰响,“可我真的梦见了!那个神像在哭,哭得我想死的心都有了!王妃,我是不是撞鬼了?”
“你梦见她为什么哭?”慕云歌把玩着手里的一根银针,眼神锐利。
李子安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炭盆里的红火,良久才小声说:“梦里……好像是我小时候被我爹关在书房背书,背不出来不许吃饭。她在哭肚子饿。”
“那不是神在哭,是你自己在哭。”慕云歌把银针插回针包,“进去吧,里面有个蒲团是你的。”
随着“心症义诊”的名气越来越大,送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奇怪。
第四日,几匹快马送来了一个包裹,上面沾满了西疆的黄沙。
那是萧振威让人送来的边军家书,整整十封,全是阵亡将士生前找人代写的。
慕云歌拆开一封,字迹歪歪扭扭,内容却千篇一律:“爹,娘,儿在边关吃得好,睡得香,杀敌立功,勿念。”
萧振威在附信里写得很直白:“这帮兔崽子,明明上阵前腿肚子都在转筋,夜里躲在沙丘后面想家想得哭,写信却一个个装得像个英雄。他们不敢说怕,怕家里人听了伤心,怕被人戳脊梁骨骂懦夫。”
慕云歌沉默许久,起身找来锤子和钉子。
“叮、叮、叮。”
她将那些家书一封封钉在了药庐那面斑驳的土墙上,旁边提笔写了一行大字:【此处可代你说真话。】
当晚,这面墙下就多了十几张没署名的纸条。
有人写:“婆婆今日骂我,我在汤里多放了一勺盐,心里痛快多了。”
那些见不得光的、卑微的、怯懦的念头,在这面墙上找到了安身之处。
这种“离经叛道”的治法,自然招来了骂声。
有个胡子花白的老儒生,站在门口骂了半个时辰,引经据典,斥责慕云歌“蛊惑人心,废弛纲常”。
慕云歌没让人赶他,反而亲自端了把椅子请他坐,递过去一卷空白的竹简:“老先生骂累了?那能不能写写,您这辈子哪怕只有一瞬间,产生过的最‘不合规矩’的念头?”
老儒生涨红了脸,甩袖而去。
可到了第三天深夜,药庐快打烊的时候,那个佝偻的身影又鬼鬼祟祟地回来了。
他颤抖着手,在竹简上刻下一行字:“先父严苛,逼我科举五十载。若是当年他病榻之前那碗药我端得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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