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庞大的钦差船队没有连夜赶路,而是在距离江宁府最后五十里水路的一处开阔江段下了锚。
按照计划,他们将在明日清晨抵达江宁府。
这,是他们踏上江南土地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江上升起一层薄薄的雾,带着水腥味的寒气侵入甲板。
两岸稀疏的渔火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朦胧,如同鬼魅的眼睛。
旗舰的船舱内一片死寂。
经过一天紧张学习和讨论的讲武堂毕业生们,早已在摇晃的船舱中沉沉睡去。
他们需要养精蓄锐,以面对明日未知的挑战。
然而,在这艘船的船头甲板上,却还站着两个人。
他们是这支钦差队伍的最高统帅。
宰相,李纲。
锦衣卫指挥使,折可求。
李纲依旧穿着那身厚重的绯红色官袍,江风猎猎,吹动他花白的胡须。
他的目光穿透夜雾,遥遥望着远处江宁城那模糊而漆黑的轮廓。
那轮廓伏在暗沉沉的大地上,像一只收敛了爪牙,正在假寐的巨兽。
折可求则像一尊沉默的铁塔,按着腰间的绣春刀,静静站在李纲身后。
寒气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整个人仿佛已经与这冰冷的夜色融为一体。
两人就这么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甲板上只有风穿过桅杆的呜咽声,以及江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
过了许久。
“可求啊。”李纲终于先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
“老夫在朝为官数十载,与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斗过,也与金国的虎狼之师斗过。”
“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心里有些没底。”
折可求没有接话。
他知道老宰相还没有说完。
李纲看着远方,继续说道:“江南这潭水,太深了。”
“它不像北方的战场,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一目了然。”
“在这里,官、商、士、匪盘根错节,互为表里。”
“你看到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恭敬的笑容。”
“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藏着一把捅向你后心的尖刀。”
“老夫可以预见,明日我们一到江宁,那两浙路布政使林梦龙和江西路布政使周通,必然会率领满城官吏前来迎接。”
“他们的脸上,会堆满最热情的笑容。”
“他们的嘴里,会说着最动听的效忠之语。”
“但是,一旦我们问起粮食的事情,他们立刻就会变成两只只会对着我们哭穷叫苦的老狐狸。”
“他们会拿出无数本做得比真金还真的假账本,来堵我们的嘴。”
“会用各种繁琐的官场流程,来拖延我们的时间。”
“我们若是真的跟他们陷入力辩查账的泥潭里,恐怕就正好中了他们的下怀。”
李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口中的白雾瞬间被江风吹散。
这位精通经义、擅长谋国的宰相,面对这种地方上无赖般的扯皮和消耗战,一时也想不到太好的破局之法。
就在这时,他身后那一直沉默的铁塔终于开口了。
折可求的声音低沉而平直,毫无波澜。
“相国大人,锦衣卫在江宁府的暗桩刚刚传回最后一份密报。”
“可以确定,林梦龙与周通二人,昨夜曾在布政使司的后堂秘密会面。”
“我的人虽然进不了戒备森严的后堂,但他们从一个负责给后堂送茶水的小丫鬟嘴里得知,二人在里面至少待了一个时辰。”
“并且,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
折可求顿了顿,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冰冷的刀柄与刀鞘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他平静地继续道:“大人,对付这种已经串通一气、准备负隅顽抗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折可求的手指,在绣春刀那冰冷的蟠龙雕花上轻轻敲了敲。
“需要用这个。”
“需要一把足够快的刀。”
李纲缓缓回过头,看着折可求那双在夜色中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
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之后,李纲那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他那原本有些浑浊的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老夫……”
他重新长长吐出一口气,但这一次,声音里再无半分迟疑。
“……明白了。”
李纲缓缓说道:“陛下赐予老夫这柄尚方宝剑,不是让它在剑鞘里白白生锈的。”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漆黑的江宁城,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那微微佝偻的脊背,在这一刻竟重新挺得笔直,仿佛瞬间化作一杆即将刺破黑暗的战旗。
“明日!”他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
“明日一到江宁府!”
“老夫来唱白脸!”
“你,来唱红脸!”
“老夫负责在朝廷的法度与圣人的礼法之内,将他们一步步逼到无路可退的墙角!”
他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向身后的折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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