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场堪称完美的哭穷表演,李纲并未流露出丝毫的愤怒或不耐。
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显得更加和蔼了。
他缓缓地从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亲自走下台阶。
来到那还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两人面前。
“哎呀呀,两位大人,这是何苦呢?”
他伸出那双略显干瘦的手,一手一个,将两人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
他的动作轻柔,语气里也满是“体谅”。
“快快起来,两位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国之栋梁,老夫怎能受得起如此大礼?”
林梦龙和周通顺势站起,低着头用衣袖假惺惺地擦拭眼角。
两人在袖袍的遮掩下,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紧绷的肩膀都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些许。
只要再多拖延几日,等福建前线的军情彻底糜烂,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也只能捏着鼻子滚回汴梁去!
李纲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心中得意的算计,他拍了拍林梦龙的肩膀,用一种感同身受的语气叹息道:
“原来如此,老夫还以为是两位办事不力,如今看来,实在错怪你们了。”
“天灾人祸,非人力可以抗衡。想必我主圣明,在得知实情之后,也定能体谅两位的难处。”
听到这话,林梦龙和周通连忙躬身,嘴里说着“多谢相国大人体谅”的客套话。
然而,就在这时,李纲充满“温情”的话锋,却在不经意间转了个弯。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和蔼,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温柔的刀子。
“不过……”
他拉长了语调。
“体谅归体谅,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毕竟老夫此次是奉旨查办,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京复命,否则陛下该怪罪老夫玩忽职守了。”
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商量的口吻继续说道:
“这样吧,既然两位大人都说府库无粮,那就请二位把各自辖下所有州府的粮仓账册,以及从去年到今年所有的税收账册,都呈上来。”
“也好让老夫仔细看一看,我们这富庶的江南两路,究竟是亏空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
“如此一来,老夫回到京城,在陛下面前也好凭着这些确凿的账目,为两位多说几句好话,多申请些来自朝廷的体恤和钱粮补助啊!”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句句都是在“为他们着想”。
这不正是他们昨夜商量好的“拖”字诀的完美开局吗?
林梦龙和周通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
“相国大人深明大义!下官感激不尽!”林梦龙立刻对着身后的下属大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把布政使司的所有账册都给相国大人抬上来!”
“是!”
不一会儿,十几名胥吏便抬着一箱又一箱落满灰尘的沉重木箱走了进来。
箱盖打开,一股陈腐的纸张和灰尘的气味弥漫开来。
胥吏们将里面那堆积如山的泛黄卷宗,全都搬到了大堂中央。
很快,一座由账册堆成的小山,就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林梦龙指着那座“账册山”,对着李纲一脸诚恳地说道:“相国大人,您看,这里就是我们两浙路和江西路近两年所有的账册了,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还请相国大人明鉴!”
他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心里却在冷笑。
查吧,慢慢查吧。这些可都是让最顶尖的账房先生连夜做出来的天衣无缝的假账,就算你把户部尚书叫来,也别想查出任何破绽!
等你把这些看完,岳飞的尸骨都已经在福建凉透了!
然而,李纲看着那座小山般的账册,脸上却没有露出林梦龙预想中的头痛和为难。
他只是淡淡一笑,对着身后一直待命的户部官吏团队轻轻颔首。
团队中,一名四十多岁、相貌普通却眼神精干的中年司官立刻心领神会。
他上前一步,对着李纲行了一礼,随即径直走到了林梦龙面前。
他甚至没有看那座“假账山”一眼。
他只是对着林梦龙恭敬地拱了拱手,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问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林大人,下官乃户部税赋司主事王博,斗胆请教大人一个问题。”
“不知大人可否还记得,贵路去年上缴京城、漕米入库的具体数目?”
这个问题一出口,林梦龙愣了一下。
查府库亏空的事,怎么突然问起了去年的漕米?
不过漕米入京是硬性指标,这个数字在户部总册里有明确存档,无法作假。他略一思索,便报出了一个准确数字。
“当然记得,去年我两浙路共计上缴漕米入京,一百五十万石。”
名叫王博的户部司官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继续问道:“那敢问林大人,依照我大宋税法,漕米征收乃‘十五税一’的定制。也就是说,这一百五十万石的漕米,是从贵路去年粮食总产量的十五分之一里征收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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