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的话，让江宁知府孙茂脸上的笑意彻底凝固。
到嘴边的一肚子漂亮话，全都堵了回去。
整个码头一片死寂，只有江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
所有前来迎接的江南官员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他们终于真切地意识到，这位年迈宰相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何等雷霆万钧的手腕。
……
半个时辰后。
江宁府，布政使司衙门。
往日里，这里是整个江南东部权力运行的最高中枢。
然而今天，它却被一支来自京城的队伍毫不客气地接管了。
衙门的大堂被临时征用，变成了钦差大臣李纲的“江南五路赈灾黜陟使”总督行辕。
堂内所有原本属于布政使司的繁复陈设都被搬走，只在最中央留下了那张象征最高权力的主位太师椅。
李纲此刻就端坐在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身着一品大员的绯红色朝服，头戴七梁冠。
那根代表皇权特许的龙头拐杖，就静静地靠在他手边。
在他身后，锦衣卫指挥使折可求如同一尊铁塔，按刀而立，眼神冰冷而空洞，仿佛堂内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李纲的左手边，站着十几名从户部精挑细选而来的干练官吏，人人手持厚厚的空白账本和笔墨。
他的右手边，则站着那几十名气宇轩昂的讲武堂毕业生，他们的手全都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而大堂正下方，两浙路布政使林梦龙和江西路布政使周通，正带着麾下两路最核心的官吏分列两旁，垂手而立。
这些平日里跺一跺脚就能让一方官场抖三抖的封疆大吏和地方要员，此刻却像极了等待老师训话的学童，个个面带恭谦，眼观鼻尖。
整个大堂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李纲没有立刻开口。
他只是端起手边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拂去漂浮的茶沫。
瓷器碰撞发出的清脆刮擦声，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目光却平静地扫过堂下每一个人的脸。
直到他看见几位官员的额角已经隐隐渗出汗珠时，才缓缓放下茶杯，对着身边一位讲武堂毕业生递了个眼色。
那名年轻学员立刻心领神会。
他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圣旨，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当众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特命！两浙路布政使司、江西路布政使司，即刻开仓，并以‘平价’向民间收购粮草！”
“……特命！荆湖南路安抚使司、江西路安抚使司，各点集所部厢军一万！开赴福建！”
“……钦此！”
皇帝一道道充满雷霆之威的旨意，在大堂之内回荡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鼓，狠狠地敲在林梦龙和周通的心坎上。
圣旨宣读完毕，堂下所有官员都条件反射般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平身吧。”李纲抬了抬手，语气平淡。
待林梦龙和周通刚刚站起身，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和蔼的笑容，用一种拉家常般的亲切口吻问道：
“两位大人，想必接到陛下的圣旨，也已经有数日了吧。我主圣明，日夜都为福建的灾情忧心，老夫此次奉旨南下，也是心急如焚。”
“不知这几日，两位大人为陛下、为那水深火热中的福建百姓，到底筹措了多少救命的粮草啊？”
“说来也让老夫听一听，老夫也好尽快写一道捷报，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向陛下报喜啊！”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表情真挚诚恳，仿佛真就是一个单纯前来询问工作进度的上级。
若不是身后还站着那如同门神的折可求，若不是他刚刚才在码头发过雷霆之威，恐怕林梦龙和周通真就要信了。
两人在官场浸淫多年，立刻对视了一眼，随即极为默契地开始了昨夜早已排练过无数遍的表演。
“噗通！”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林梦龙与周通再一次跪倒在大堂中央。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脸上不再有恭敬，只剩下无尽的悲怆与愧疚。
“相国大人！”率先开口的是两浙路布政使林梦龙，他一开口声音就带上了浓重的哭腔，抬手用袖子狠狠抹着眼角，“相国大人，您要为下官做主啊！非是下官与周大人不尽心竭力，实乃……实乃天不佑我江南啊！”
他一边哭诉，一边用衣袖用力擦拭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您有所不知啊！我两浙路去年冬天刚刚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灾！开春之后，眼看着就要好起来了，谁知道又来了一场该死的倒春寒！田地大面积歉收！别说往外调粮了，就连本地的军民嚼用如今都捉襟见肘了啊！下官……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林梦龙哭得声泪俱下。
他哭完了，一旁的江西路布政使周通立刻无缝衔接。
他的演技比林梦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嚎啕大哭，而是用一种极度压抑和痛苦的沙哑声音说道：“是啊，相国大人……天灾也就罢了，我江西路更是人祸不断啊！”
“自从那该死的蒲开宗搞出伪钞一案后，我们整个江西路的商路几乎都断绝了！外地的粮食根本就运不进来！本地的百姓因恐慌而家家囤粮，我们就算想花钱去市面上买，都买不到一粒米啊！”
周通说着说着，竟然用头狠狠地磕在了那冰冷的地板之上！
“下官无能！愧对陛下天恩！愧对福建百万百姓！恳请相国大人降罪！”
这一场堪称完美的“哭穷”二重奏，演得投入而真实，以至于堂下那些不明真相的江宁府本地官员都听得快要信了，心里忍不住开始同情起他们来。
然而，端坐在主位之上的李纲，看着脚下这两个活宝，脸上那如沐春风般的和蔼笑容却丝毫未变。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欣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杂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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