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才走了。
他被一名锦衣卫校尉“护送”着离开,干瘦的背影在深沉的夜色中显得有几分仓皇,也带着几分决绝。
帐篷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钱有才提起那把已经温热了许久的紫砂小壶,又给赵龙和他自己各满上了一杯滚烫的茶水。
氤氲的茶香再次弥漫开来。
钱有才双手捧着茶杯,脸上是压不住的钦佩:“队长,您刚才那番话……属下是真服了。”
这不是单纯的恭维。
他想过赵龙会很强硬,却没有想到对方能把分寸拿捏得如此精准。
一句“求着本官给他一个不用跟着沈万三一起上断头台的宝贵机会”,直接就把黄文炳那点知府的脸面和侥幸撕得粉碎。
这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除了彻底投降,再无第二条路可选。
这已经不是审案技巧,而是对人心的绝对掌控。
赵龙却是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有半分得意。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升腾的热气。
“钱老过奖了,我这算不上什么心术。”
“不过是把陛下在讲武堂上教的东西,学着用了一点而已。”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年轻却又威严的帝王身影。
“陛下曾教导我们,对付不同的敌人,就要用不同的法子。”
“对付金人那样的虎狼,我们就要比他们更硬、更狠,用锋利的刀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疼。”
“而对付黄文炳这样的墙头草,”赵龙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继续说道,“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他只会跟你打太极。”
“要做的很简单,一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另一边再指给他一条看起来能活下去的路。”
“那样,他自己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钱有才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对那位远在京城、素未谋面的年轻官家更是增添了无数敬畏。
能教出赵龙这样学生的老师,本人又该是何等深不可测。
“好了,钱老。”赵龙放下茶杯,“今晚还很长,我们也早点休息吧。我估计,明天还有更硬的仗要打。”
……
与此同时,在被誉为“人间天堂”的苏州城。
此地是整个江南最为富庶繁华之所,风流文采更是冠绝天下。
然而,钦差行辕B分队的队长李文博,此刻却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团巨大的棉花里,浑身都使不上一丁点力气。
李文博是讲武堂的优等生,饱读诗书,策论更是次次名列前茅,是所有同学里公认的“文状元”。
可现在,他这位“文状元”正被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堵在苏州府衙的大堂里,已经连续“辩经”了整整三天。
“李队长。”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身穿一件浆洗得发白的儒衫,乃是苏州士林领袖、当代大儒顾言溪。
只见他手持一卷圣人经典,对着李文博摇头晃脑地说道:“老夫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朝廷有难,我等江南士绅理应报效。但是,《孟子》有云: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朝廷如今不问缘由,便要强征我等家中的余粮,这与强盗何异?!”
“圣人亦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我等听闻朝廷在北方广开官仓、赈济灾民,为何到了我江南就要用如此粗暴的手段?这其中,是不是朝中有奸佞在刻意欺压我江南百姓?!”
李文博被问得头昏脑胀,他涨红了脸争辩道:“顾老先生此言差矣!如今国难当头,前线岳家军正在与叛军浴血奋战,将士们连饭都吃不上了!征集粮草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军国急务!这是陛下的圣旨,是李相国的钧令!”
顾言溪闻言却是冷笑一声:“哼,圣旨?钧令?李队长莫不是在说笑?我等只看到你们气势汹汹地上门,却连一份盖有政事堂大印的正式公文都拿不出来,叫我们如何相信你?万一你们是假传圣旨呢?”
李文博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要炸开。
他们此次南下为求保密和效率,确实只带了钦差大臣的关防和皇帝的密诏,根本没有走那套繁琐的政事堂公文流程。
这本是皇权特许,此刻却成了对方口中“程序不合”的把柄。
他想发火,想学折可求将军那样直接拔刀抓人。
可他做不到。
因为在大堂之外,苏州府衙的门口,黑压压地坐着几百名年轻的苏州士子。
他们一个个身穿儒衫,头戴方巾,不吵不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圣贤书高声诵读。
那朗朗的读书声穿过府衙的门墙,清晰地传进大堂,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锁住了李文博的手脚。
他能怎么办?派兵驱赶?对这些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动手?
那明天,他李文博和背后的朝廷就会成为整个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这个罪名,他背不起。
深夜,李文博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房间里。
他看着窗外那片不但没有散去,反而点起了无数灯火的静坐人群,只觉得一阵阵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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