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调令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池塘。
整个杭州码头,此刻连最后一点转身的空隙都被挤没了。
“嘿——哟!嘿——哟!”
几千名赤膊的力夫喊着号子,肩膀上的扁担被沉重的米袋压得弯成了一张张将断未断的弓,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
空气里不再是西湖的脂粉香。
取而代之的,是陈年稻谷发酵后的酸味、汗水晒干后的咸腥味,还有那无数艘木船挤在一起散发出的腐朽木头气。
赵龙站在码头的高台上,脚下的木板被震得微微发颤。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百万石”这三个字到底有多重。
那不是写在纸上的轻飘飘的一笔。
那是把这几百艘五桅大沙船的吃水线,硬生生压到了水面以下的实实在在的分量。
江水没过了船舷上的青苔,几乎要漫上甲板。
“大……大人。”
新上任的杭州知府刘本末一路小跑过来,官帽都顾不上扶。
这位前几天还只是个坐冷板凳的同知,此刻捧着账本的手都在剧烈地抖,那是激动的,更是怕的。
“点……点清了!”
刘本末吞了一口唾沫,把账本举过头顶,“沈家抄没的,加上这几日各大户‘捐’的,扣除留用的,实装……四百八十万石!”
“这真的是……把杭州的地皮都刮下三层来了啊。”
赵龙接过账本,没翻。
那沉甸甸的手感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蹲在高台边缘的一个干瘦老头。
钱有才手里那杆半尺长的旱烟枪早就熄了,不仅没点火,还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磕得烟锅子都烫手。
“钱老。”
赵龙走过去,靴子踩在满是谷壳的地上,“粮齐了,您这脸色怎么反而比断粮的时候还难看?”
“难看?”
钱有才把烟枪往腰带上一插,指着眼前这铺满江面的船队,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赵大人,您看这哪是粮船啊。”
“这分明就是四百八十万块还在滴血的肥肉。”
赵龙眉头一挑,“沈万三的脑袋还在城门楼子上挂着,这江南还有人敢伸手?”
“沈万三算个屁。”
钱有才吐出一口唾沫,“他也就是仗着钱多,玩的是软刀子。可这出了杭州城,进了那条大运河,那是真正的法外之地。”
“水上的那帮人,不认官,不认法,只认钱。”
老人站起身,浑浊的眼里全是担忧。
“您是北方汉子,不懂这江南的水道。”
“那大运河两岸全是两人高的芦苇荡,这里面藏着多少因为沈家倒台而没了生计的私盐贩子?藏着多少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发横财的亡命徒?”
“在他们眼里,只要凿沉一艘船,捞上来几百石米,哪怕是转手卖黑市,也够他们全村吃三年。”
“人为财死。”
钱有才盯着赵龙的眼睛,“这么大的诱惑,那是能让佛祖都动凡心的。”
赵龙没有反驳。
他转过身,看向正在最外围一艘警戒船上吐得昏天黑地的几个锦衣卫。
那是除了孙默之外身手最好的几个百户。
平日里在陆地上能以一当十的好手,这才刚上船半个时辰,就已经吐得连刀都握不住了,脸色蜡黄,像害了场大病。
这就是现实。
这也是赵龙手里最大的短板。
他有一千锦衣卫,有一千刚征调的厢军。
但在摇晃的甲板上,在深不见底的江水里,这几千人加起来,未必干得过几十个精通水性的“浪里白条”。
“有人能治他们吗?”
赵龙收回目光,声音很冷。
“有。”
钱有才回答得斩钉截铁,“但这人您未必请得动。”
“说。”
“韩世忠。”
听到这个名字,赵龙按在栏杆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那个“泼韩五”。
那个在黄天荡用八千人困住金兀术十万大军的水战祖宗。
“他在泉州。”
赵龙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地图,“离这太远,而且他是阃帅,没有枢密院的调令,私自调兵是死罪。”
“大人啊!”
钱有才急得直拍大腿,“这船上一装的是岳飞那几万大军的命,二装的是福建平叛的成败!”
“这要是粮没了,大家都得掉脑袋,还管什么死罪活罪?”
“韩世忠是个粗人,但他讲义气。您只要告诉他,这粮是给岳飞送的,他就是拼着被官家骂,也会派快船来接应!”
“只要他在长江口的旗号一亮,这江南的水匪,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
赵龙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直接扯过旁边一个用来封口的空麻袋,铺在粗糙的木栏杆上。
“笔!”
随从递过墨笔。
赵龙甚至没蘸透墨,笔尖在粗糙的麻布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墨水晕开,字迹狂草而狰狞。
没有抬头,没有格式。
【泼韩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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